父亲的祖屋
自由二哥
2019.3.17
父亲的祖屋,在滇池南岸的一个小村庄,一座两层楼的半边四合院,雕龙刻凤,典型的滇池边民居建筑,至少有百多年的历史。这种祖屋,说明祖上,是殷实勤劳的人家。
父亲1955年调到一个边远的县城,任邮电局局长,大跃进那年又调到一个偏僻的山沟任矿长,后来,我们全家都搬到了矿区。
特殊的年代,父亲被冤枉,我小学毕业就失学打工。十四岁那年,万般无奈之下,母亲把我送到了长途汽车站,让我回父亲的老家。
汽车、火车、步行,一路辗转,终于到了滇池岸边,忐忑地跨进了这半边四合院。
此时的四合院,住着三户人家,另外两户是外姓。从院墙那边,时时传来书声朗朗,是村里的小学吧。
最先见到的,是八十多岁的曾祖母,尖尖的小脚踩着碎步,拉我到床边,操着我听不大懂的方言,问长问短。慈爱的目光,让来自远方的孩子,感觉很亲切。
奶奶也是小脚,我不知道三寸金莲,去田里地里怎样干活,但60多岁的奶奶,每天都去上工,那时都是挣工分。我感觉奶奶对我,特别关爱。
特殊的原因,爷爷出门在外,已经多年。
家中唯一的全劳动力,是四叔,二十多岁,个子不高,一脸的纯朴,除了每天去地里劳作,我还在村里的油坊,看见四叔他们榨油。那土法的榨油作坊,非常辛苦,随着油槽淌出滴滴菜油的,是四叔他们的头上,淌出的滴滴汗珠。
四婶刚娶进门不久,正是花样年华,每天从地里回来,汗水未干,就在厨房忙忙碌碌。我明显感受到,四婶对曾祖母和奶奶很关心,对我也时常带着微笑。
家中还有二叔,还有三叔家的大女儿。二叔是个哑巴,下工回来会笑着对我“啊啊”的比划。三叔家的大女儿,七八岁了,被怪病折磨了几年,能吃能睡能说,就是不能走动,她的母亲不幸去世了,三叔带着小女儿在昆明工作,只好把她送回老家。
在那物质特别匮乏的年代,尽管是在鱼米之乡,这样的家庭,日子过得怎样,可想而知。我只记得:胡豆掺米煮饭,清水煮菜,咸菜很咸。唯一吃过的油荤,是那药罐大小的砂锅煮的碗豆里面,飘着的几块指甲大小的肉皮。而且那几块肉皮,在老老小小的碗里拈来拈去,最后都到了我的碗里。
大姑也在昆明工作。二姑,嫁到了不远的村庄。
大概七八里地吧,奶奶的小脚,走那么远不知道会不会疼,老人家领着我去二姑家走亲戚。二姑爹没读过书,是个很英武的农村汉子。二姑也长得很漂亮,大眼睛双眼皮,面若桃花,念完了初中,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很难得了。
看得出来,二姑和二姑爹很恩爱,招待奶奶和我的,是糯米团子醮红糖,真是甜到了心里。在那每天的工分只值几分钱的年代,不容易啊。
滇池岸边,风光如画,祖屋门口那条小溪,波光粼粼,清清的流水弯弯曲曲绕过村里的人家,穿过片片菜地和绿色的田野,流向清澈的滇池。溪里的小鱼,随处可见。村里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经常光着脚丫,背着鱼篓来约我,去那蜿蜒的溪里捉鱼。
虽然是父亲的祖屋,虽然风景优美,但总感觉是在异乡。山沟里长大的孩子,还是喜欢山沟,想念爸爸妈妈,对美丽的滇池,没半点留恋。一个月后,告别了祖屋的几辈人,又辗转回到了矿山,印在脑海中的,除了美丽如画的风景,亲人们那泛着菜色的笑容,最深的画面,是四叔四婶的勤劳和孝道。
父亲母亲,那几年非常艰难,山高水长,相距遥远,几年都不能请假,但对于老家,时常挂念。我们弟兄几个,常听父母在惦记家乡的亲人。寄往祖屋的包裹里,经常会装几块矿里偶尔供应,全家省了又省的红糖,还有省下来的劳保手套。我记得我去邮局寄那次,是一双劳保皮鞋,一套工作服。
再次回到祖屋,已经过了十多年。曾祖母走了好几年了。奶奶老多了,但还是在忙这忙那。哑巴二叔一直没有成家,三叔家的大女儿,病更严重了,二十多岁的姑娘,长相和个子都像十一二岁,长期在家中靠人服侍。奶奶和四婶,对她特别关照。
从四叔四婶的脸上,我看到了艰辛,也读到了喜悦。三十多岁的年龄,看着像四十多了。在那些年月拉扯四个子女,再加上家中有年迈的奶奶、哑巴二叔、三叔家的病孩子,有多辛苦,谁都能想到。
米花、冬花,米林、米强,堂弟妹们这些朴素的名字,说明四叔四婶心中,充满了丰收的希望。
吃惊的是,四合院里的两户外姓人家,都已搬走,他们住的房屋,被四叔四婶买了回来。依靠承包的几亩田地,能够做出这等大事,需要付出多少汗水,多少辛劳,多少省吃俭用,我心里明白。不禁对四叔四婶,心生敬佩。
大人的辛苦,耳闻目睹,影响着下一代。堂弟妹们放学回来,刚放下书包,就带上工具,直奔承包的责任地。
堂弟妹们渐渐长大,祖屋越来越热闹了。
爷爷回来了,八十多岁,祖屋中,又多了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四叔四婶的肩上,压力更重了。
毕竟路途遥远,而且我母亲不幸受伤致残,在轮椅上需要人照料,父亲对祖屋的老人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们几兄弟偶回祖屋,也只能是略表心意。
爷爷快临终时,我和四弟送父亲连夜赶回。爷爷是在父亲怀中,咽下的最后一口气,我清楚的看见,六十八岁的父亲,眼中涌出的热泪。多年以后,父亲在我怀中咽气时,我不禁又忆起了这一幕,内心,更加悲痛。
三叔的大女儿,三十几岁离开了人世。其实,人世于她,真是无情,但亲人多年的照料,让她感受了温暖。
爷爷走后两年,奶奶也走了,是大哥和三弟送父亲回去的。这次,父亲在祖屋住了好久。
无儿无女的哑巴二叔,是父亲最担心的,活到了八十多岁,不能说这是奇迹,但我真心想说,感谢四叔一家的细心照料。
父亲八十七岁那年,专程回祖屋住了几天。我老是觉得父亲此行,似有深意,但我,猜不透父亲的心思。
时代发展,日新月异。祖屋所在的小村,如今已是滇池环湖路旁的一道风景,或者说,是都市里的村庄,高楼,就在村旁。
我不知道是祖屋的熏陶,还是好人有好报,四叔的子女们,继承了勤劳善良,对四叔四婶,非常孝敬。当农民的,从最初只会田地里劳作,逐渐到大棚种鲜花,到摆弄机械,到多种经营。在县城当教师的,课余时间都在忙这忙那。四个子女,家家恩爱和睦。两个女儿家修的住房,都是几层的小楼,室内装修,别墅一样;两个儿子家,都是商品房,都不只一套。汽车成了标配。早就四世同堂的四叔四婶,却舍不得已破旧的祖屋,还在守着祖屋中,那祖宗的牌位。
从祖屋走出的父亲、三叔、大姑、二姑,走到哪里都有祖屋的影子,一辈子勤勤恳恳,对祖屋的老人,都以各种方式,尽心尽意。从他们这一辈身上,我明白了什么叫勤劳、孝顺、善良。
传承了近两百年的祖屋快要拆迁了,妻子对我说,唯有一个心愿:祖屋的传统,能世世代代,永远传承!
作者简介:张昆华,云南人,笔名:自由二哥。从十三岁打工到国企负责人、公务员,后下海经商,现退休居昆明。
沧海,居天津,爱好文学,喜欢诵读。用声音传递真情,弘扬传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