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并,衡阳县西乡人,与我一起参加煤矿工作,他被分配在采煤一队,我在采煤二队(湘煤28队)。我当工人的时候,他就当班长了,提拔最早。
家并身材魁梧,个子高大。釆煤工干的是力气活,他五大三粗,牛劲十足。在低矮、阴暗、潮湿的巷道里,他扛一百多公斤的圆木奔走如飞。口径二十厘米的圆木,他只三五下就能砍断。他这个班长是干出来的,没有人不服,也不得不服。
他是个工作狂,下井进班在前,升井出班在后,每天比班里其他工人要多一至两小时,出班后洗澡是脏水,去食堂打饭菜也常碰壁。
会干就会吃,也容易饿。一九七三年的一天,他又出了晚班,且晚得太离谱,食堂锁门交结,没个人影。他饿得实在慌了,居然一斧子把门砍破,掀开蒸笼,端了两缽饭,打了一缽菜,一阵风卷残云,全没了。
一九七三年,那是什么年代?突出政治,以阶级斗争为纲,先生产,后生活,稳定压倒一切。家并破门抢吃,这性质就严重了。党总支书记老黄公开讲要撤他的职,给他记大过处分,还要赔偿损失费。
我跟老黄关系还算不错。在小便所,他先开我一个玩笑说,秀才肚里有墨水,不会跟尿一块流吧?我笑道,人们有三急,第一是尿急,医书上有尿急,尿频的说法,一旦尿急来不及了,连裤子也会尿湿,还在乎墨水不墨水。那第二急呢?他问。我说当数屎急了,人们常说不要屎急挖茅坑。那第三呢,他又问。我说,第三当属饿急。他问,有证词吗?我说,唐诗上说,是岁天大旱,瞿州人食人。人饿急了,可以易子而食。所以毛主席讲,民以食为天。
老黄说,秀才绕了这么一大圈,不是为了说情吧?我说,比说情更重要。我是专为你“立威”来下说词的。“立威”?有说法吗?他问。我说,李家并出晚班,没赶上开饭,破门而入,听说你要撤他的职,记大过一次,还要赔一条门。这一处理,谁还会不计时间多干活?他赔了一条门,你堵了一条门,大家为了赶上一顿饭,争先恐后出早班,谁还会尽心竭力抓革命促生产,不就都成懒虫了嘛。
那你说咋办?他问。我说,对家并不但不应处分,还要表扬。砸坏的门要厨房当班的炊管人员赔,并规定,只要有一个井下工人没出班,没吃饭,炊管人员就不能下班,至少得有人值班。你如果开明一点,索性宣佈,出晚班的井下工人吃不上热饭热菜,直接上你家,吃小锅。他听我这么说,连连点头,会上也是这么决定的,家并算是过了一关。
一年春节,家并回去办了婚事。他妈请人替他算命,那先生居然说他“无后”。来矿后,他老叨咕这事,还说自己像头壮牛,不信就搞不出一个娃来。老乡中有个叫成悟生的,要他找我看过究竟。我告诉他,说无后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说你夫妻没有生育能力,播种不开花,不结籽。还有一层,说了不中听,也不吉利。他央求我无论如何都必须说。没办法,我也就说了:像我和你都是下井的苦力,干的是卖命的活,说没就没了。我虽然有孩子,但明天我能不能见到孩子一眼,我心里没底。他听我这么说,沉默了好一会,终于叹了一口气。——不怕他是铁汉子!就在这一年四月,他在井下出事了。时隔不久又发生一起死亡三人的矿难事故,其中还有他的队长,衡山人!
事发当天,我才知道他父亲是县人大代表,哥哥是解放军某部的团政委,妻姐徐先挴是集兵区妇女主任。我陪他哥去矿井井口看看,他哥叹了口气,说:弟从不说,我也不知道他干的是这种活。要知道这么脏,这么累,这么危险,我给招兵的说一声,早让他去部队上多好,可惜啊!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