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母亲,我不仅是深深地怀念,还有自责。因为母亲对我付出得太多,而我给与母亲的却太少。
七岁那年的夏天,淘气的我和村里的一群孩子疯玩,等回到家的时候还不知道有一个小小的枣刺扎进了我的左手中指。因为当时疼痛感不强烈,我没有在意。可是到了第二天晌午的时候,那里形成了一个鹌鹑蛋大小的脓包,透明发亮,一碰就钻心的疼。妈妈立刻背着我去找医生,等两公里山路走完,到了邻村的医疗站时,瘦小的妈妈气喘吁吁坐在板登上脸色苍白。医生用剪刀轻轻剪开脓包,又重重压下去,脓水立刻像箭一般射在了雪白的墙上。我又惊又怕又疼,哇哇大哭。妈妈也在一旁不停地淌眼泪,十分难过。那时候父亲在县城上班,只有星期天才能休息。大哥在外地当兵,自然是指望不上。大姐十七岁,正在读高中,经常陪伴母亲的是十一岁的二姐、十四岁的二哥,还有我,家里几乎所有的活就落在了妈妈一个人身上。家里养着两头大肥猪,我和二哥每天都要给猪拔草。大多的时候,我们都可以拔到很多猪喜欢吃的达弯花、茨节草,有时候数量不够,二哥就会折几根荆条横在鋬笼腰部,这样,猪草放在鋬笼里看上去是满满的,其实只有一半。我见二哥那样做,也跟着模仿。母亲当然知道我们的小伎俩,只不过每次回家,她都会严历地训斥二哥,而我却总能得到表扬
八岁上小学后,每天早上我还在梦中的时候,妈妈就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叫我起床上学。我是多想再睡一会儿,也很烦妈妈的叫声。妈妈浓浓的四川话一直在我耳边回响,直到我长成了十四五岁的少年。这个年纪的孩子是判逆的,猪嫌狗不爱,淘气、任性、固执、惹事生非。但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没骂过我一次,更别说打了。初中三年,母亲从来没有在学习上给过我压力,也从来没有看过我的成绩单。她是宽容而慈爱的,任由我的身体和性格一天天发育成型。在同龄孩子当中,我是不幸的,却也是幸福的。因为妈妈不识字,性格温和,在当时那个年代,她和天底下太多的母亲是一样的,管好孩子的衣食是首要的任务,教育对于她们则是非常遥远的事情。因此,我在少年时代没有经受过头悬梁锥刺骨、三更灯火五更眠的求学之苦,但也是光荣的初考落榜。不得不说我的机遇是不错的,虽然没有考上高中,我却考上了省城的一家子弟技校。那时候父亲已经去逝,做为遗孀,母亲每个月有五十元的生活费。这笔宝贵的生活费却成了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十九岁技校毕业后,我成为公路行业的一名青工。那几年里,繁重的体力活我感觉不到累,生活的多彩多姿才是我的最爱。每个双休日,儒林巷老槐树下那个象棋摊就成为我的最爱。打篮球、钻录相厅,卡拉OK。年轻的我尽情享受着生活的美好,但哪里晓得母亲的心脏病已经有些年头。更让人揪心的是,母亲的白内障也越来越严重,到后来已经看不到东西。专家说白内障通过手术是可以治愈的,只是母亲心脏病已经严重,所以不能做手术。我暗暗在心底埋怨父亲、大哥、大姐对母亲的关心太少,也深深地自责。
母亲的眼睛看不见东西之后,我因为在大山深处上班,哥哥姐姐们便请了保姆照顾她的一日三餐。春夏阳光明媚的时候,母亲会拄着拐杖,静静站在小院小小的葡萄架下,仔细聆听着身边的一切。大杂院邻居的说话声、树叶摆动的声响、街上汽车的喇叭声 、小商贬的叫卖声,也会和院里的老人开心地交谈。秋冬时节,母亲整日整夜坐在小屋那盘小小的火炕上。年纪大了瞌睡少,大多的时候,就一直醒到天明。白天保姆做完饭就离开,母亲就经常是一个人。那是冬日的一天傍晚,我背着一身疲惫从山里回来休假。一脚踏进家门时,看见满头华发的母亲正伸着瘦骨嶙峋的双手在火炉上摸索,一个粘着灰土的馒头骨碌碌滚在了地上。我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流下来。那个镜头从此就烙在了我心里,成为我人生相册里最苦涩的一张。
母亲的孤苦一直到二哥结婚以后算是告一段落。那时候我已二十六岁,开始了我的独居生活。虽然离开了母亲,但对她却是魂牵梦绕。隔一断时间,我就会去她四川老乡那里,给她老人家买来猪脚、烧鸡、鸡肠,母亲非常高兴。那时候,瘦小偻佝的身子就会挪到炕边,一边吃,一边会露出开心的笑容,对老乡的烧鸡大加赞赏。母亲那时的笑容仿佛是一片久违而温暖的阳光,照亮了小屋,也照亮了我。我的孝心成为母亲病中最大的快乐,她的笑声更是永久烙印在我的心灵深处。后来,因为二哥二嫂要外出打工讨生活,母亲就跟了大哥。母亲虽然摆脱了孤独,却是最难熬的一年,因为医生已经不敢给母亲开药了。心脏病的煎熬让母亲不堪忍受。我目睹着一个生命在最后日子里痛苦地挣扎。
母亲去逝于2000年腊月初八。那一天漫天的大雪下了足足一夜,那是上天对母亲的怜悯。
冬日的傍晚,她瘦骨嶙峋的双手去摸干粮。夏天晚上的时候,她一边吃猪脚,一边和我开心地说话。从那以后,每每想起母亲,这两组镜头就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眼泪就会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我的泪水在三十岁那年达到了极致。
那一年,我破碎的婚姻走到了尽头,一边是心灵的解脱,一边是心灵的痛苦。在出租屋里,我在孤独与寂寞中度过了一个百无聊赖的大年三十。我静静地观看着电视,周围除过空气,就是屋外不停炸响的鞭炮声。我在被窝里不知何时睡着。母亲来看我了,她静静地站在我身边,慈爱地抚摸着我头说,小斌,脱了衣服睡好,不然会感冒的。不要伤心,你一定会找到一个适合你的好媳妇。我在梦中哭喊着,可是母亲的样子非常摸糊,怎么也抓不到。
半夜我醒来的时候枕巾湿了一大片。我爬起来抓笔就写,但是一想起母亲,泪水就哗哗地往下流,怎么也写不下去。我努力想让自己停止哭泣,把对母亲的思念和感情记录下来,但是我做不到。我的眼泪越来越多,开始是呜呜地抽噎,最后变成嚎啕大哭。那个大年初一对于别人是温馨快乐而美好的,而对于我却是汹涌的泪水和心如刀绞。
母亲离开我已经二十四年。我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经历了婚姻的失败、事业的的挫折、身体的病变。但我深知,我的苦难和母亲比起来那根本不算什么。二十多年来,我深深陷入对母亲的思念中不能自拔。现在,我终于从母亲病痛折磨的阴影中走出来。因为我终于领悟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的道理。尽管关于母亲的痛苦回忆会让我一次又一次崩溃,让我非常疚愧,但我深知一定要为母亲写点文字了,不是因为我已知天命,看透了生老病死。
而是我的泪,已经流干。
作者简介: 王斌,陕西陇县人。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陕西省交通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散见于全国数十家报刊。入选冰心儿童图书奖获奖系列从书、《世界华文武侠微型小说精选》《中国最美小小说文丛》等多家选本及高中、初中语文试卷。曾获第七届、第九届、第十届、第十一届全国微型小说选评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