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的那口涝池
文/刘林海
植根于记忆深处的故乡中,最为鲜活不衰的是村头那一口涝池。
儿时每每提说涝池,都会生出一份崇敬感。那时以为涝池写作“老池”,既属老者,就和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亵渎不得。涝池的确很老,池边一圈老柳树中最细的那一棵,我张开双臂拥抱时,也只不过抱得住树干的三分之一。
出村和进村的时候,都必须经过涝池边上。因为岸边的柳树长得茂盛,涝池就成了村上最醒目的地方。男人们外出时,会习惯地坐在涝池边,抽一袋烟,对着水面整一整衣冠,然后精神抖擞地迈步上路。打道回府时,又多会蹲在池边掬一捧水擦把脸,洗去一路风尘。涝池俨然成了家园的标志。
一年中,涝池大多时候都会有水。跟篮球场差不多大小的池子里,除冬天结着厚冰外,终年泛着碧波。虽说池水并不流动,但却从来不显脏污。池边,浮萍和水草之类的东西把水面遮盖得严实。池心,水面清亮得能映出天上的白云。站在岸上看去,涝池像一面镶着花边的大圆镜。
我一度不明白涝池里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听大人们说,下雨的时候水会顺着路边的小壕沟,流到涝池里去。我便特意挑了个雨天,跑到涝池边上去查看,却不见有水流进去。之后又听说唯有下暴雨的时候,才会有水流入。后来,我亲眼看见从灌溉渠里往涝池注水的情形。可见涝池其实是个小水库。当然能叫涝池,肯定还是有蓄存雨水的功能。
涝池是村子里最为重要的公共设施。除了人们做饭和饮用的水需从百多米深的井里费劲绞上来之外,其他一切生产生活用水都取自涝池。春天栽树的时候,新树苗必须浇一桶涝池水。家家户户起土造屋时,和泥浆的水也来自涝池。饲养室几十只头牯每天亦少不了消耗几大瓮涝池水。至于小媳妇、大姑娘们,更是离不开涝池,她们日常的相当一部分时间,都是在涝池边支一个搓板,把皂角捣烂夹进衣服泡在水中,任粗壮的棒槌在手中经年累月轮打得细溜。最为壮观的场面,是栽种红薯秧苗的日子。薯秧栽在田里,每一棵苗子都得浇灌后才肯扎根,于是最繁重的活路,便是从涝池取水的过程。农时不可违,那几天,男女老少齐上阵,壮劳力单人挑担子,妇女们双人抬水桶,娃娃们提着罐子、端着盆子,从涝池到薯田的小道上,人流如织、摩肩接踵。
涝池里也有鱼,但永远也长不大,最大的鱼超不过小拇指长。那年月没听说村子里谁吃过鱼,但都知道城里人吃鱼。有时候大家就笑话城里人嘴馋,连这么小的活物也不肯嘴下留情,保不准啥时候连蚂蚁和苍蝇都会夹到筷子上。长大后我才知道,当年涝池里的鱼是野生小麻鱼,个头是根本长不大的。
比起小麻鱼,青蛙简直是那一方水域的统治者。平日里,拳头大的青蛙密密麻麻地浮在岸边的水草丛中,像训练有素的士兵,齐刷刷背对池心面对池岸,圆咕噜嘟的眼睛大睁着望向天空。内中不时有突然飞身跃起者,大嘴幸福地咀嚼一阵,这必然是飞虫之类的东西被成功猎获。常有两只青蛙叠罗汉般一只趴到另一只背上,但纵使如此,仍是做爱觅食两不误。水草下方,横七竖八细如线绳的透明带子像蛛网一般,那是青蛙产下的卵带。某一个时段,那卵带隔上一小截,就现出一个芝麻大的黑点。几天之后,黑芝麻就变成了小蝌蚪钻出带子。小蝌蚪横行的时候,一片一片的水面被映得乌黑。待小蝌蚪生出四条腿时,就会不甘寂寞地从涝池跳上岸。于是指尖大的小青蛙便如同蚂蚁般铺满路面,以至于让人下不了脚。
涝池里还有两种飞得神奇的居民。一是蚂蝲,一是游葫芦。蚂蝲是我们当地人的叫法,实际是豆娘。水面上常有数不清的豆娘来回穿梭,豆娘飞翔时的动作像是跳舞,飞着飞着还能突然在空中固定起来,像是抓住了一根看不见的棍子,尤为不可思议的,是两只豆娘飞行中秀恩爱的绝技,伴飞中,他〈她)们会结成一个绝妙的心形,让人浮想联翩。游葫芦是另一种飞得怪异的小动物,但它并没有翅膀,也不是在空中飞,而是在水面飞。它的个头不过一寸,乌黑的身子瘦得像一根草梗,几条长腿更是细得赛过头发。它们通常浮在水面上,稍有风吹草动时,便像箭一样从水上掠过,瞬间便飞到几丈开外。虽然始终不离水面,但飞的速度却不输豆娘。游葫芦也是我们村里人的习惯叫法,至于学名,我始终不知道。
涝池一年四季都被村人们留恋,但唯有夏天最为红火。天热时,人们爱水,大家光顾的频率就高。早上天亮时,姑娘媳妇们就早早地在池边占住有利位置。那些永远也洗不完的衣服虽说费力气,但相互之间的谈天说地却也实在惬意。到了晚间,忙活了一天的大老爷们,靠着夜色遮住羞涩,酣畅地在涝池里褪去身上的泥垢。月光皎洁时,大地被刷上一片银色,天上的星星便也知趣地稀疏起来。月光朦胧时,宽阔的银河一望无际,年轻人便会指点着寻找两岸的牛郎织女,幻想着属于自己的鹊桥何时搭起。村子里的犬吠声虽此起彼伏,却远远赶不上耳边一阵紧似一阵的蛙鸣。蝼蛄和蟋蟀不甘寂寞,像是要与青蛙比赛歌喉。一场夜幕中的交响乐,端的是演奏得淋漓尽致。
对于孩子们而言,涝池是真正的天堂。夏天里,不管岸边有几多婶婶姑姑,男孩子们仍是放肆地一个个大玩浪里白条,打水仗、钻水猫,喧闹声震得岸上的垂柳条发颤。我当年的狗刨技术就是在涝池里练出来的。水里泡得烦时,大家会站在岸上,找一块瓦片之类的东西,比赛着在水面上撇水泡。撇得好的人会让瓦片在水面上击出十几个连环泡后,稳稳当当地落在对岸。玩得有技巧的是钓青蛙。说起来方法很简单,找一根竹棍,把细绳子拴在棍头,绳子下端绑一小团破棉絮,待棉絮接近觅食的青蛙时,青蛙便一跃而起,死死咬住棉絮,竹棍一提起,青蛙就抓住了。最风光的事情,莫过于帮饲养员饮牛。到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一帮孩子们相约着赶到饲养室,在饲养员的指点下,从槽头解下牯牛,一个个骑在牛背上,鱼贯穿行于街道,迤逦往返于涝池。尽管溜下牛背后裤子上沾满牛油,但高兴中仍是个个意犹未尽。
涝池也有故事。回想起来,有的忍俊不禁,有的心酸不已。
那一年,二妮的娘跟二妮爹吵架,吵着吵着,就飞快地扑进了涝池。不想到了涝池中央,水也只是没过了二妮娘的腰身。待二妮爹赶来时,二妮娘仍是站在水中指天喊地地骂着,引得岸上一帮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二妮爷爷跺着脚骂媳妇丢人败兴,吵架吵出了花。
那年春天,涝池稀罕地干枯了。等到初夏的时候,生产队派人把涝池中的黑泥挖出来,堆在马路上,说是准备当肥料运到大田里。一帮光脚的孩子踩着黑泥嬉闹时,不想二赖突然杀猪似地哭喊起来。待从黑泥中拔出脚时,脚丫子上竟带着一只比巴掌还大的老鳖。于是伙伴们七手八脚地撕扯老鳖,却不想老鳖就是死不松口。直到一个大人过来用铁锨铲断了老鳖脖子,才让二赖脱离了鳖口。谁知过了几天,二赖却病了。一直从赤脚医生那里看到地段卫生院,仍是不见好。最后去了县医院,才确诊得了破伤风。为了给二赖看病,二赖娘跑遍了亲戚家借钱。有好几次,二赖娘扯开嗓子在院子里嚎哭。
上世纪末,村子里修了机井,甘冽的井水,让人们渐渐移情别恋。涝池日渐落寞,其后竟彻底干涸。终于在某一天,涝池被填埋了。那承载着几代人幸福的祥瑞福地,遂永远被淹没在记忆中。
涝池虽已不在,但梦中却常常重游。某次驱车路过一个村庄,被道边一处池塘看得眼热。不由自主中下车,欲重拾记忆。却不料阵阵恶臭中,但见乌黑的水面上飘浮着难以计数的黑白色垃圾,隐约中可见小动物的尸体。急忙掩鼻逃离。
想想当年的涝池,水面光可鉴人,轻风裹着潮润。那是因了父老乡亲们不懈地共同守护。一报还一报,涝池当然成为村子里令人心仪的靚点,天人合一中,就自然演绎出最和谐的美来。不知道现时那些日日薰蒸在恶臭中的池边人,啥时候能明白这个道理。
刘林海
二O二四年五月三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