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潇丹
“你看到那条河没有,那里有好多好多的大鱼,真的很大,我和你妈妈刚才看到了一条这么长的大黑鱼,浮在上面,从这头一直游到那头,游了好久好久……真的哎……很长的一条……’
透过比画大小的双手间空隙,你看到身着最小码蓝白条纹服的母亲,靠坐在升起来一半的床头,背后垫着一个软塌的枕头被子拉到胸口,双手搭在两侧。衣服的布料因频繁过度地洗涤消毒,表面磨损得很厉害,像一棵缺水的蔬菜。她的脸上涂抹了一层姜黄的颜料,眼睛里的水汽和光亮被干燥的室内环境蒸发殆尽那层姜黄让你想起小时候,母亲牵你去磕头拜佛时的那些寺庵外墙。她抬头看着你说话,额头和眼窝附近就会浮现细密的小雀斑像雨滴打在沙滩上。
临近中午,从新瑞医院住院部十五层病房的飘窗朝外望去.整整一面墙的透明玻璃,无遮无挡,让人视野开阔,让房间里光亮充沛。目力所见的天空蔚蓝遥远,云朵层次分明,盯着看久了,眼睛会感到有些刺胀。这是一家新建的三甲综合医院,坐落在远离本市中心,却和隔壁城市接壤的位置。医院周边是郊外风景,有大块大块的田地,有拔地而起、三五座高矮错落又连接互通的大楼。空地上未经人工打理的草木茂盛,几条横平竖直的柏油路把这里划分成几块有待开发建设的区域。因为新建不久,地处偏僻的医院正门处,还没有一条像样的商业街,附近也没有康复中心、中医诊所、灵芝孢子粉专卖店和九州大药房。有一根绿藤爬满的砖砌烟囱孤零零地树立在窗口的风景里。飘窗正对面的地块正在搞地产开发,已有三栋高层封顶,楼下两排蓝顶白墙的工棚房和一堆堆的施工材料。黄色的吊车在慢慢地转动,工地入口处,几辆灰绿色卡车进进出出,一派让人安心的忙碌景象。
那条据说有大鱼出没的河流,紧贴住院部大门前的那条道路,一路向南。青天白日之下,路明水暗,看不清流动的动作,你盯着河面好一会儿,好像真看见一条细长黑影在忽隐忽现。
在犹豫了数周之后,你们最终还是作出手术的决定。开始检查时,你盯着那一小块灰麻麻的阴影,用眼光在其中来回梳犁。你依然看不清那些所谓确凿的证据,也有些疑惑专家的分析解释,像高中时听不懂立体几何的讲解,面对他们的讲解,你有些羞赧地保持沉默。那屏幕和图像,像极了小时候家中17寸飞利浦牌黑白电视的画面。仔细聆听了好久,你还是不能理解,那些模模糊糊的、以毫米测量的小黑点,怎么就能影响一条生命的未来和几户人家的命运。你也不敢对谁坦言,那果断决定背后,有多少是因为想逃避的压力。那些压力会给稀薄的睡眠里,增添想象中的失去,增添为不能立即结束这一切而产生的焦虑。
此时的病房里暂时只有你们一床,在三言两语的聊天空隙内,你们在做术前的准备工作,空气里弥漫着暂时的安心笃定。手术定在第二天下午,早饭过后,你带着母亲去隔壁楼内检查室做病灶定位。推着轮椅,一路经过曲曲弯弯的通道,充足的冷气均今涂抹在墙面上,像在冰箱冷藏区穿行。厚重的铅色移门滑开,轮椅推进去,有人通知你退出来。最后一眼看到医生将模具背心套在母亲胸前,用记号笔做个标记。一刻钟后结束返回,母亲胸L右上方垂着一支细细的银色长针,告诉你这是起定位作用的。银针如同一根凸出体外的鱼刺,刺痛着皮肤,可一想到这鱼刺能光那邪恶的病灶钩住,不让其逃逸谋害他处,并引导手术将其根除,这样的想象带来积极的暗示,将眼睛里的光亮调高了几分。
回到病房,你扶抱母亲上床,解开反穿的病号服,你摸到盈滑的背部皮肤,闻到一股轻飘飘的舒肤佳的香气,她后颈脖上的绒发里有你小时候安稳入梦的味道。
下午两点,瞌睡开始涌起,母亲最先感到倦意,由于胸口戳着那根“鱼刺”,不好完全平躺,只好将摇起来的床降低高度,勉强眯一眯。她的睡意已经深陷午后深处,身体却轻飘失控,浮在半空。躺在陪护的折叠床上的父亲,也轻轻地嘘出呼声来。你倚在飘窗侧墙壁上,背后凉爽,眼前开始蒙胧,窗外飘进来的光线,在母亲侧脸周围拢起一圈光圈,母亲的侧脸很温顺很好看,短发刘海压在额头,眉骨下睫毛轻微颤动,微塌的鼻梁,腮部轻微消瘦,微微展开的嘴唇有些干涩。盖着薄被的腹部此时干瘪下去,你就是从那里来到人间的。
过了一会儿,床头电子屏上闪了闪,你突然跃起,像受惊的猫儿,悄无声息地贴近睡着的母亲,轻触额头,又小心翼翼地探下鼻息。你重新安心躺下,眼神迷蒙,仿佛刚才做了个梦。迷糊之中,你悟得疾病的可怖之处:不是致命,是一点点儿剥尽权力,把一个人从“正常”和“健康”有序的世界,推到无序和突然改变之中,放到无法把握的飘荡之中,熬磨心性,中间拉长时间的进程,目前医学能力多数时候是延缓痛楚,在永恒的无常降临前,赢下眼前的刹那。
密封的窗户和长时间的空调,惹人发昏。你到外面走廊去透口气,走廊很宽很长,地面铺了软胶地板,能安静地走人和推小车。走廊从头到尾,把几十个病房从1号粘贴复制到30号。有位花灰短发的女患者,扶着一侧结实的木把手,佝偻着背慢慢移动;让人残忍地想起电子游戏里的僵尸。她移到走廊中间的护士站,看着体重秤,犹豫片刻,站上去,很快又下来,继续扶着墙、捧着疼痛的部位往回走。另一位男性病人是泌尿那里出了问题,挂个尿袋,身体侧面拉出两条线路,引出看不清颜色的液体。他近到面前时,自尊而敏感的人都会主动收起自己的目光。走廊中间的护士站,坐着三位粉色衣裳女孩,正交接换班。这里的护士都很年轻都很忙,软底胶鞋传出的是跑步节奏声,动作快,没多余的话,各管各家,不问闲事。她们推着小车走进各个房间,带来清脆的叮叮当当。走廊顶上吊着一条电子屏,滚动着红色汉字和数字,那几个数字变动时,是过道空间内唯一变动的内容。快到晚饭点,走廊左边顶头的水房飘出厨房洗刷的味道,提醒你要下负一楼订餐。
住院部一共二十层高,第四层是手术室,四层以上是各种症房。四层以下是各种检查科室,一楼服务大厅,负一楼是供病人和陪同人员使用的食堂。一楼大厅空旷,只有四排银色铁皮椅子靠着最里面一面墙,有一处办理住院出院手续的柜台,这里还泛有本地其他几所名声在外的大医院住院处常见的那些小超市小卖部,也看不到哪扇敞开的玻璃门口堆着折叠床轮椅,挂着鸭嘴壶坐便器和成人纸尿裤,那些几乎都是不太好用的次品,老板专传一锤子买卖,顾客也只想交易一次,
你提着两盒营养餐进来,床上空无一人。窗外暮色浓郁,微弱的白炽灯光缩小了空间,卫生间里传来冲水的声音。父亲搀扶着母亲上厕所,他举着吊水瓶,预备帮她提裤子,被母亲拒绝了。你们彼此之间,还不习惯那些电视剧里,那些普通话念出来的抒情台词。两个人使得卫生间变得拥挤逼仄,但她还是坚持要关上卫生间的移门。
晚上十点整,父亲要回一趟家,按照计划,要他回去换班休息,你明白他不会怎么休息,而是更详细地准备术后的伙食营养.这是个脾气急躁和手脚勤劳的男人。今天最后一次查房时,护士陪着值班医生一起来,通知你们明天下午两点开始动手术,这之前的等待会让他产生巨量的焦虑和戾气,会点燃自己和灼伤旁人。你在手机上叫好出租车,陪他下楼,他推辞,你说想下去透个气。电梯里,他叫你早点上去,让病人一个人睡在上面不放心,一模一样的叮嘱强调了两遍。
由于疫情防控的需要,住院部楼下的南门十点就要准时封闭,人要收紧肚皮才能从道闸边缘的缝隙里侧身钻出。车门关闭之前,他又第三遍催促你立马回去。你立在路灯下,眼见红红的汽车尾灯闪烁变小,遁入黑夜。与白天相比,夜晚多了一层模糊和异样的陌生。马路对面就是白天从飘窗可以居高临下一览无余的一片田地,浓郁的杂草已经长高到大腿,靠近路基处的两三支小雏菊从中探出头来。土建刚完工的高楼在田野尽头冒出头,楼顶上圆月当空,薄雾掩埋了星光,也给圆月拉上一层窗纱。毛茸茸的月光照亮了星空暗蓝的底色,月球表面覆盖着灰色尘埃的微粒,反射太阳的光芒,像小弹珠一样,月亮升到天顶时,变得有点白有点晃眼,月亮从来都不是一副面孔。
你深吸一口气,闻到了属于小时候的淡淡烟火焦味。周边安静,所有的声音也都睡着了。口袋里手机发出收到讯息时的震动,父亲这么快就到家了吗?你记得上午从家里赶过来好像要四十多分钟:
“您的小型汽车于今日上午十点三十分在我市金城东路高架———新锦路东上匝道(由东向西),被交通技术监控设备记录了‘在城市快速路上行驶时,驾驶人未按规定使用安全带’的违法行为(记2分)。请于收到本告知之日起30日内接受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