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潇丹
一
手机屏蓝光莹莹,眼前却是同学会上上演的青春偶像剧、怀旧老电影的片断在闪回穿梭。身体在凌晨老家的床上蜷缩,心里是半杯六十度的期望兑上半杯零度的失望,如同在雨水节气,饮尽一杯置于室外良久的温水,气若游丝的热度,白不吡咧的滋味。你摘掉眼镜准备睡去,轻抹一把面皮,惊觉指尖好凉。
在新闻里被描述为“中国人最重要的节日”里,你按照工作日程上的节奏,不间断地参加了各种聚会名义下的活动,和许久不见的同学发小见面,不是在参加聚会,就是在赶往下一场活动的路上。在饭店、KTV、酒吧、茶座、咖啡馆里,你化作一颗原子分子、一种元素物质,从一个小组织里解散,又在其他小团队中聚合,在不同的环境气氛,心境心态的变量条件下,借助酒精、尼古丁、肾上激素、多巴胺和荷尔蒙的催化,产生不同的生化反应。在大脑皮质层的车间里,加工出一件件焦虑、失落、伤感的情绪产品,储存在杏仁体和海马体的仓库里。
县城镇中心的那块熟悉的土地像琥珀,土地上熟悉的建筑像一块块凝固的时间,小城的面貌变得缓慢,那个时候的环境,那个时候的小气候都似曾相识,那时候告别的样子,重逢时仍是如此。那个时候的你,怀着年轻的都市梦,等你到都市就醒了,连那一塌糊涂的小确幸也没有了。
在杯酒的江湖里,失意者企图在事业上攀附成功的男同学,碰杯愈响,干杯愈烈,梦破得愈碎。成功者企图在感情上讨好漂亮的女同学,笑容愈挤,呢喃愈密,情散得愈净。忘忧时刻,女同学们在脸上精描细抹,在衣装上千挑万选,都拼命地在抓青春的尾巴,工于心计地扫除岁月尘埃。彼时的同学相聚,去不去,说不说,都是错。对新愁旧爱避而不谈,实话实说,都是难,入座的时机和买单的安排是个非常考验智商情商的技术难题。
那面目有些狰狞的同学会,其实也曾美好过。想起来刚毕业踏入社会还没几年的时候,初入职场,略识人生,挥斥方道,理想美好,小确幸是即将到达的外卖,还有苦水和抱负要吐。曾经的同性尚可以勾肩搭背,曾经的异性还可以余温袅袅。彼时的念旧是真念,祝福也是真祝,闹腾是闹腾,美好是美好,心底还存着一些知心话。只是三年一节,五年一代,十年一世,互联网、物联网、大数据、云计算,信息加速人生,科技加速生活,人近不惑的聚会,分水岭已清晰可见,距离已思尺天涯。年龄加法,青春减法,回忆乘法,旧情其实在算除法。
眼前的面孔越来越模糊,你学会以佛系青年的姿态在同学会上,以回忆为主题的PARTY上,讨厌过别人,也被别人讨厌过。你用力地维持一个成年人的成熟与体面,在华丽的包厢里开始学会表演。她的华丽长袍是大东方、中山路上的最新款,不打折,不促销,过期下架。你缓慢地站起来,西服下摆上的细褶皱,怎么拉扯,始终抹不平、抚不整。
二
你的眼神始终不敢与她对视,哪怕就几秒钟。毕飞宇说要让一个东西有意义,只需要久久地望着它。你不是害怕没有意义,你是不敢面对曾经的意义。
KTV的环境富丽堂皇,大都市和小县城此刻的品位高度的一致,岁末年初,都在荡漾着衣锦还乡和怀念青春的情调里。360度全景主题包、全巨幕投影、弹簧舞池、炫酷大厅、欧式沙发、雷霆音响,昨日再现,喜庆又带有点伤逝的情趣。包间里两个55寸的大屏,法式卧榻,中间三个宽阔的茶几上,可以躺下来歇息睡觉。鲜花、水果、干果、酒水,专人点歌,专业服务到位。唯一不足是隔音效果差强人意,同是江湖儿女,同是一诉衷肠,吆喝和嘶吼却不谙风情地同室操戈。你望着边上墙壁的霓虹在舞蹈,耳边歌乐一直轰鸣,喃喃私语都要叫喊,此时此刻音乐永不停止,世界永远盛世升平。
你蜗居一角,余光在扫描跟踪,眼球在加速、在漂移、在转动、在超车、在避让。你体味到“杀猪刀”的冷血。曾经的眼晴里有夭空的浅蓝飘远了,眼影下是眼袋,颧骨上有雀斑,虞美人般鲜红的唇,夹角里却看得清深深的纹,厚厚的粉和霜,抵挡不住镭射光线的锋利。她伸手去捉水晶杯,酒水冰冷,她也“随着每一天过去,往事故事,美丽和魅力都退后一点,而那些尚未耗去的时光,仍是那样令人胆寒”。刚开始的一脸精致,很快已经不新鲜了。
你回忆起遥远的那个时候,那时候让你惊艳的美不过是葱绿配桃红,如梦如雾的眼;那时候的她是上海弄堂里到处的王琦瑶,是日后改名叫琼瑶的江雁容,是那张著名黑白照片上十七岁的林青霞;那时候的哀愁是怀气的眼泪掉在雪地里,变成一个一个黑色的窟窿;那时候的女生是燃烧弹,拧成一股绳往棉花里撞;那时候的你们在挫败里伶俐,在洒脱中自卑;那时候最美的约定是一起做做梦,走走路,以为最开心的日子,不过是“在寒夜的街上踌躇着,听听音乐”。那个时候,时间还早,时间多得耗不尽,无日无月,岁岁年年,早上起来就想着打发时间,窗帘和阳台上晾晒的衣物起伏波动,那时候看见的是风,现在想来看到的是时间;瓦片屋顶有叽叽喳喳的声音在跳跃,那个时候听起来是雀鸟虫鸣,现在想来听到的是时间;泥土操场上,天大的簸箕里,放满一块块发黑长毛的豆制品,闻起来发酸翰腥,有老奶奶告诉你那是在发酵做酱,现在想起来你闻到的是时间。
你突然在想,现在整容技术这么发达,什么时候也能发明出来一种激光技术,能抹掉心头的斑痕。
耳边的喧嚣变淡变远,轻柔的怀旧旋律在飘浮游荡。她和她们,三五人簇在一起,还是曾经的那个小团体,虽然她们各自都曾经书写过沧海桑田,但眼前她们聚在一起的画面,个体的姿势和团体的姿势,还是数十年如一日,只是细节上有所差别,这样的画面很容易让人感慨,还是女生们的友谊地久天长。她们拿出手机在点点划划,看照片,看视频。
她们在展示自己孩子的影像画面,她的女儿还会在茶花花瓣上写字吗?
她们在讨论自己的家庭成员,她会和她的丈夫说:“如果你懂得月亮的好看,我们的生活会丰富些吗?”
她们在聊着最新的娱乐综艺、诗词大会,她还记得抄在扉页上的那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吗?
凌晨小镇上的出租车难得地忙碌着,有个男生在收音机里哼唱。旋律一点一点往心头挤进来,你眯着眼,瞅着窗外寥寥无几的灯火:
像我这样聪明的人,早就告别了单纯;
怎么还是用了一段情去换一身伤痕。
像我这样庸俗的人,从不喜欢装深沉;
怎么偶尔听到老歌时,忽然也慌了神。
像我这样懦弱的人,凡事都要留几分;
怎么曾经也会为了谁想过奋不顾身。
像我这样迷茫的人,像我这样寻找的人,
像我这样碌碌无为的人,你还见过多少人。
像我这样莫名其妙的人,会不会有人心疼。
你让司机师傅把音量调大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