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坡脚小山村,背靠山坡,三面环水,多年间有路无桥,出门的小路到小河边成了断头路,在河水中搭跳岩过河,或者涉水过河,临近跨世纪年头才有了小桥。我在北京生活了四十多年,见证了首都大小街道从红灯停绿灯行的拥堵,到遍布立体交叉桥、高架桥和人行天桥跨越车水马龙人行激流的顺行通畅。
我老家坡脚小山村,背后山岭蜿蜒,村寨前一条小河,我们村寨是洗车河源第一寨,村寨左右各有一条溪流汇入小河。我青少年时期生活在山寨,周围没有桥,溪河道处于喀斯特地貌,枯水季节水流时而潜流时而冒出流淌在河床,平时搭一溜跳岩过河,每到春夏雨季涨洪水,山寨就是成了孤岛,难以出行。
村寨前溪河交汇处的上游山根曾有一座石拱桥,十几米长的桥面上两边条石如条凳,远途行人坐在条石上歇气,山村娃儿门趴在条石上看桥下流水湍急。那桥是百年前修筑的,与之相连接的外面三个寨子前沿路共有三座石拱桥,另外两座各有三四米长,桥面青条石因为多少年行走踩踏得光溜如镜。三座石拱桥连着一条上山的路,路上铺着青条石,坡坎处砌着石梯,是为上青峰山庙敬菩萨进香而修筑的,几千人口的山乡人进县城也是从那里过桥上坡翻越山岭。那座石拱桥于1963年被一场洪水冲毁,没再修复,人们上坡种地、挑柴出山和进县城等只有涉水过河。
我们坡脚寨就那么长期过着开门见山,三面环溪河,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好生羡慕别的地方出门过河有桥。
山乡沟沟岔岔多,溪河在山涧绕行,人在河谷走,多少次涉水过溪河。搭桥不易,过沟跨溪流艰难,极少数过溪沟处用几截树干搭成简易桥。经过五谷庙过河的十几米长的独木桥很考验人的平衡能力,看到有人挑着大米小心翼翼从桥上过,看得心颤颤。
我沿着溪河往下游走50里,到红岩溪乡村中学上初中。学校在红岩溪镇河对面,没有桥,如需上街办事,高卷裤脚涉水过河,涨水了只有望水兴叹。学校规定周末才能过河上街。过河不便,很少过河,便于专心学习。后来学校用四根树檩子扎成一条木排,搭在河两边岩包上,成为师生过河的简易桥。那桥离水面近,每遇涨水就被冲开,水退之后再重新搭桥。如遇大洪水,桥被冲走,学校派员到下游找回来。将简易桥用铁链拴在岩鼻子上,没再被冲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学校终于有了跨河而架的水泥石桥。每次路过红岩溪都感叹当年过河的不易。
那一年冬天,我又去当筑路民工,修完一条公路,换个地方再修另一条公路,去原驻地取钢钎,沿着红岩溪流而下,有些河段卷起裤脚过河,有的河段脱掉裤子涉水。冬天河水冰凉,浸水有些冷,穿上裤子再爬山,阵阵清爽。过了一道河又一道河,如同家乡老话描述出县境的山路:三十六湾阳雀坡,四十八道汝池河。
在山乡生活到二十多岁,没出过县境,倒是出过省。从我们山寨徒步到龙山县城45里,再走15里到湖北省来凤县城。湘鄂两省这里的界河没有桥,我与几辆汽车一起过轮渡,专注于脚下的船板和水波,快拢岸了,以为是岸在向我移近。后来两县合力修建了一座桥叫团结桥,汽车过河再不用排队长时间等待,跨河桥梁渡过的是两省两县的汽车和行人,连接的是不同省份的兄弟情谊。
改革开放新时期之初,我到吉首大学上学。路途必经矮寨坡,越过矮寨坡悬岩的湘川公路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修筑的,二十几道“之”字拐下悬岩绕山川,比山路十八弯还多了一些拐。公路下行到两山间,以一座石拱桥架到对面山崖,弯弯行进到峡谷深处,再绕出来,从石桥下穿过,减缓了坡度。这是我国第一座立体交叉桥。这桥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人从桥上过,水从桥下流”,而是车从桥上过,车从桥下行。
我们坡脚寨的出山路直到二十世纪末才有所改观。我向有关部门申请到一笔资助经费,修建了一条从寨子东南面通达我们坡脚寨的简易公路。由于经费有限,公路只能下河道拐上岸,再修建一条二尺宽的桥板供行人过河。十几年后,政府投资在我们坡脚寨西南面修建了一座人车通行的水泥桥,小小山寨有了出山的环形路。坡脚寨人再也不用涉水过河,不用靠搭跳岩跨越,有了世代憧憬的桥梁,人从桥上过,水从桥下流。
在江南偏僻山乡生活了二十多年,来到北方大都市北京生活了四十多年,见证了山乡无桥的过去、小桥的搭建,大都市各种桥梁的建设与成长,体会到:江南山乡小桥是用以跨过激流接通道路的,北方大都市桥梁是用以疏导车流人流的。
初到北京时居住在复兴门与西单之间。夏天到复兴门桥头散步,看东进西出车水马龙,南来北往车流浩荡。复兴门桥是北京第一座立体交叉桥,取消了红绿灯,往东西南北向四个方向行进的汽车再不需要停车等红绿灯避让。
当初的公主坟大十字路口设置着红绿灯,东西向的车流通行一阵之后停下长长的一大片,南北向的车流再通行,拥堵厉害。后来改建成大圆圈转盘,去掉红绿灯,四个方向的汽车顺着大圆圈转盘转圈,逐渐并线到自己要去的方向,刚开始顺畅了一些,随着汽车不断增多,车流量增大,这种大圆圈转盘还是堵车。再后来,改建成立体交叉桥,南北向的车流从东西向车流上方飞越而过,承载汽车流量显著增扩,顺畅多了。
眼见西二环路开始修建高架桥越过交叉路口。从1987年起,北京先后实施了二环路、三环路改造工程。几年功夫,二环路、三环路全部实现立交化,没有一处红绿灯,汽车遇路空中跨越,迅捷畅行。北京用七年时间建成120座立交桥,截止2013年底增加到459座。网上列出以每一座立交桥名称拼音的首位字母开头的顺序排列,从A、B、C、D、E、F、G到X、Y、Z,每个字母栏几座到几十座立交桥,点击名称可查每座桥的介绍。
随着首都经济社会的发展,交通流量的增大,北京的城市道路建设不断加快,立交桥数量迅速增加,富有代表性的立交桥不断呈现。天宁寺桥线条流畅,新颖美观,层层桥面错落有致,犹如半圆月形彩带在西护城河水面上飞舞。四元桥犹如四个巨大花环在彩带中挥动,规模宏伟,造型优美,富有节奏,气势磅礴。玉蜓桥造型呈蜻蜓形,主桥为身,辅桥为翅,彷佛在振翅飞翔,秀丽挺拔,对称均衡。安慧桥整体造型呈菱形首糖叶式,庄重华丽,简洁明快,轻巧典雅,线形流畅……
刚从偏僻山乡到京都生活时,最让我发怵的是过马路,特别是在西单、王府井等繁华商业街区。那一次,我在西单商场前过街,难以穿越自行车、汽车阵,好一阵没有过了街,似走又停,抬手间,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士被我吓倒在地。1982年,西单商场门前建成北京市第一座人行过街天桥。从此后,人行过街天桥从繁华街区到各处道路逐渐建立起来。各路口和车流量较大的道路由人行过街天桥切分人流,行人从桥上过,汽车、自行车从桥下通行,顺畅多了。
到目前,北京市拥有数百座人行过街天桥。最壮观的是中关村一号全长327米的口字形人行天桥,气势宏伟,颇似飞机机舱,承载行人众多。很多区域已经没有了人行横道线,街道全部封闭,改成人行过街天桥。有的是人行地下过街通道,将街道塑造成过街的桥面。
日常生活中,乘车过立交桥和高架桥一晃而过,太多的观感都给了无人机凌空拍摄,过人行过街天桥的次数很多,似更可见闻感慨。
这些立交桥、高架桥、人行过街天桥大都处于车流人流最密集的处所,立体的交叉为大都市的交通顺畅做出了很大贡献。有的人就是看上了这些处所的车流密集人流激涌,将其当作商业门面,在高架桥、过街桥栏杆上晾晒床单或挂布匹,有的在上面写字。有你这样展示书法作品的么!写的并不是书法名篇《兰亭集序》“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之类的书法名句,也不是脍炙人口的“大江东去,浪滔尽,千古风流人物”雄浑诗句,而是带广告效应的。有的字幅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就这样写着:我没什么事就想挂个条幅。这不就是没事找事么!多么影响观瞻啊!如果路人聚集观看,不就引起交通堵塞!街道负责人急了,本来各街道各社区都安排了巡逻的,还有专人值守的固定岗哨,哪知道事情出在天桥上。连夜布置,招聘保安人员,每座桥两人24小时轮流值守,带上厚大衣之类的,有的搭了小帐篷,维护桥体安全。
乡野的桥梁绝对没有防止政治化的担心。人们认为,乡野的桥梁孤独冷清,一整天见不到多少辆车多少个人过桥。其实不然,现在县县通高速公路,山区的高速公路格外壮观,不是钻山打隧洞,就是过涧架天桥,钻山的巨龙穿行山野,出了隧洞就是桥梁,过了桥梁又钻隧洞。有人用格律诗词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将山区高速公路描述为“桥桥洞洞桥桥洞,洞洞桥桥洞洞桥”。一条钻山隧洞动辄几千米,一条过涧高架桥动辄一千多米乃至几千米。
恩施到吉首高速公路的砂子坡隧洞东口就在我们坡脚寨旁,以前我们坡脚寨出门没桥,涉水过河,现在不但有了小桥过河,而且紧傍高速公路的高桥接隧洞连接着世界和时代。离我们寨子一公里多处有一个进出口,开车上高速路很便捷,我们到县城由以前开车一个半小时缩短为现在的15分钟。早先徒步翻山五六个小时到县城赶场,现在乘车穿过隧洞,点一支烟还没过完就到了。
我们乡高速公路凿通的天堰大堡,堡顶溜圆,高耸云天,顶端有半人深的堰池,是亿万年前遗留下的火山喷发遗迹。高速公路从喀斯特地貌的天堰大堡肚子里穿过,隧洞内打出阴河,在山堡内架桥,费尽周折,打出了大山区的顺畅通行。
沿着这条高速公路东南行,矮寨特大悬索桥跨过德夯大峡谷。桥面高度355米,创造了主跨1779米的世界跨峡谷跨径最大的钢桁梁悬索桥等四项世界第一。如此巨型大桥,将峒河激流并德夯大峡谷、矮寨坡悬崖、矮寨集镇的重重楼房、茫茫原野、高空云天一并跨过,突破所有传统意义上的桥梁设计的想象力。
作者简介:杨盛龙,湘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在文艺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学报、《散文》《中华散文》《美文》《中国散文家》等发表作品约两千篇,《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经典文库1949~1999》《中国散文大系》《读者》等选载,出版散文集《西湘记忆》《二酉散简》《杨柳依依》《心心相依——中华56个民族散记》等二十余种,《中国当代文学史》等十多种文学史著专节专题评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