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珠的眼睛
——刘林海长篇小说《落户》小议
马玉琛
《落户》是律师作家刘林海继其长篇小说《汉京城》之后的第二部作品,其在创作手法上有了一些新探索。作品可以看作当代现实主义文学的新收获。
历史讲规律,文学讲个体。历史学家关注的是历史发展的规律和特点,文学创作者关注和塑造的是个体人物,并通过众多个体人物来描写和再现时代。个体人物的生命历程及其鲜活的生活细节,往往会唤醒和恢复一代人的记忆。所以,在现当代作家中,对个体人物的意识、个体人物视角、个体人物叙述的有意识选择,便成了一种自觉的艺术行为。这种方法核心,便是以什么眼光去审视和叙述社会及人生。刚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女作家安妮·埃尔诺,就擅于以社会学的眼光审视个人经历,并由此赋予个人经历以集体层面的含义。当然,安妮·埃尔诺是一位自觉接收当代社会学职业训练的大作家,《落户》的作者刘林海未受过这样的职业训练,但他的作品中却蕴含了朴素的社会学的基本含义。按照社会学对人和社会关系的表述,社会是有阶层的,不论文明国度或非文明国度,概不例外。而个体的人,处在各自阶层的位置之中,其文化修养和思维方式以及行为方式是不尽相同的。这导致了人的差异,更会带来人与人的文化伦理冲突与和解。
从社会学的角度看,《落户》中的念珠,是生活在社会底层赤贫农民的小儿子,他能看到的世界也只能是目所触及的底层人及其生活形态。但这底层人也有自己的层次,大致可表现为管教者和被管教者。谁来审视和传达这样的世界呢?刘林海自然而然地选择了这个小念珠。念珠不是社会学者,作者既没有赋予他如此高的水平,也没有把这种理念灌输进去,从而不恰当地操控念珠的叙述。作者只通过念珠少年儿童固有的纯真眼光去观察和感受这个世界。
德强老汉为儿子念牛的婚事送礼给魏队长,结果事与愿违,无奈中需给已经出嫁的女儿念莲回信,让人家寻求落户的四川女子另寻下家。念牛因空欢喜一场而找借口不去。这时弟弟念猪却自告奋勇说自己去。行前,问那送给魏队长的半瓶油还能不能要回来,这是对外。而对内呢?因为去姐姐家,能见到小外甥女毛妞,就欢喜地带上了自己掏来的鹌鹑蛋。在这个对比性细节中,可以看出,念猪还是一个纯朴善良、活波可爱、内外分明,但又不谙世事的少年儿童。那么,这样一位少年儿童的心灯是如何被点亮的呢?外因是天缘,内因是眼睛。
可以说,作者巧妙地找到了这个文眼。这个文眼就是让念猪通过自己的眼睛去看人间世事,用一颗纯朴幼稚的心去感受这个充满变数的人情世界。同时,读者也借用念猪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小小的贫穷落后的槐树村里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充满玄机的事情。
念猪的文眼,是从初次见到未来的嫂子香包时放出异样的光彩开始的。香包初来乍到,邻里乡亲纷纷来看稀罕。这也是关中民俗,新媳妇头回来,一定要来看看热闹。一是没见过新人,观个美丑,做个比较,多个谈资。二来,给主人家烘个场子,闹个吉祥热闹,创造个喜庆气氛。
“当念猪看见一个陌生的女子半倚半坐在自己的炕边时,禁不住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哆嗦。那女子站在地上,身子斜着,屁股半坐半靠在炕沿上,露在蓝色土布短袖外的两只胳膊像扒过皮的杨树干一样白净。两条粗黑的大辫子从前胸垂下来,两只手正在抚弄自己的辫梢......那女子抬起头来,目光正好和念猪撞在一起。念猪一惊,他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女子张开嘴轻轻唤了一声,念猪却并没有听见她说什么,房间里的人又是一阵嘻嘻哈哈。念猪突然觉得一阵心慌意乱,头一扭,钻出人群离开......念猪站在房檐下发呆,他努力地在记忆中搜寻,自己啥时候见过这个女子。终于,他想起来了,去年利强家门前贴过一张画,那画上一个女青年在闪光的毛主席头像下采拾棉花,画上一行字念猪记得很清楚:‘种植优质棉花,支援国家建设。’原来这女子跟那张画上采拾棉花的女青年太像了。那女青年也有两条大辫子。念猪心里就在想,说不定那张画上的人就是照着这个要给他当嫂子的女子画的。”(读者可以留心,这肖像中的辫子描写可是预留的伏笔,后边有照应的噢)
怎么样,虽然是非常时代贫穷人家叔嫂之间的初次见面,但审美感觉却和《红楼梦》里黛玉和宝玉的初次相见的效果是极为相似的。宝玉不是也在感叹:这个妹子我在那里见过。
一眼千年,念猪的心灯在一瞬间点亮了。小小少年的人生,忽然间完成了薄薄一层蜕变。作者似乎在告诉人们:文学对人的感悟,不是说理和训诫,而是美的诱惑。香包的诱惑是一种天然自在的,不是故意的。这诱惑不仅仅是外表,更是气质,更是善良的心地和美好的行为。而念猪的被诱惑也会从审美的外表逐步走向审美的内在。
香包不到适婚年龄,没有和念年圆房,就暂住在姐姐念莲家。念猪前去报告村上要给自家盖新房的喜讯,不光吃到了香包做的有特殊香味的饺子,还和外甥女毛妞一起欣赏了嫂子香包踢键子的优美姿态。“香包把毽子接在手上,轻轻往空中一抛,随着毽子落下,香包的脚一起一落,那鲜艳的毽子上下翻滚,如跳舞一般。香包的脚起落时,竟又不停地变换着左右,毽子在下坠时,一会儿落脚尖,一会儿落脚面,一会儿又跳到脚跟。毽子飞起时,一会儿高过头顶,一会儿又绕过脖颈。念猪看得眼花缭乱,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上次见面,是肖像印象,这次是动态的行为欣赏,说明香包不光长得好看,而且聪慧且心灵手巧。从内到外,都洋溢着青春之美。这也为后面的情节发展设下伏笔,做出了不经意的铺垫。更重要的是,从审美进程来看,念猪的眼睛早先看到的是香包嫂子画一样的外表,进而欣赏到的是她灵巧的手艺和优美的姿态。而灵巧的手艺和优美的姿态中,隐藏和释放的是一个因特殊的时代原因而流浪的流浪女暂时找到家的欣慰和喜悦。像这样的审美隐情,念猪应该感受到了。接下来,便是感人的剪辫子卖辫子为念猪买白色的网球鞋,鼓励念猪参加运动会的事了。这次事件对念猪——不,已经经由前事蜕变成念珠的感情心理冲击力太大了。“有了网球鞋,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参加运动会,他甚至想象着在大家的加油声中他第一个冲到终点线的场景。但一想到嫂子,不,现在应该称作姐姐了,想到姐姐失去的那双又黑又粗的长辫子,他说啥也不能心安理得。姐姐第一次到这个家来时,那一双辫子就让他惊讶不已,他无数次想着能摸一摸那辫子,可叹现在竟不知去向。念珠把那双网球鞋搂在怀里,那馨香的塑胶味道让他一阵陶醉,他似乎搂着姐姐的辫子。有这双辫子给他鼓劲,他一定会在运动会上拿到好名次!”有寓意:人生嘛,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内在驱动力鞭策着,快跑,冲刺,领到好名次。可以说,这次事件使叔嫂心灵之间完成了对撞并达成某种默契。同时,嫂子香包也真心成为了念珠心中的女神。念珠要做的,就是保护这尊女神不受任何伤害,并要和女神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以完成他们共同的人生愿望。于是乎,作弄魏队长,弹弓击打外乡人,家庭养殖,开发香包工艺,到外面去闯荡世界,都成了顺理成章的事了。可以认定,念珠一步步成熟,并追求更高的梦想,去实现更高层面的人生价值,都是因为美的诱惑。因为心灵的高度契合,因为纯真朴素的精神驱动力,自然而然地向前发生。读者也由此发现,从叔嫂二人的生活经历和感情历程,直接或间接地看到感受到那个非常时代人性的温暖光芒。
注意力可以偏向香包这边来了,也就是说,有必要设身处地地想一想香包了。香包这位无暇壁女,在身体上下嫁给了老实巴交且身体落下残疾的念牛,以此解决了在艰难环境中的生存问题,而精神却和小叔子相契合相比肩。一般来说,女性的特点,往往容易认命,但内心却依然丰富。香包无形中和小叔子在精神上高度合拍,但心理和行为上却把小叔子当亲兄弟看待,这种精神之爱便成了不自觉和不自识。可以说,香包是幸运和幸福的,念牛和念珠兄弟却是有缺憾的。而这正是生活现实和人性现实的复杂之处,宝玉和黛玉不也是心灵和精神高度契合吗?不也是被残酷的生活现实所摧残形成千古悲剧吗?相对而言,香包、念珠、念牛还是要幸运一些。或者说作者的心太过善良,总是将人生往好处想象,没有往更深处推进这种悲剧。这方面,感情对伦理的突破,可以参阅艾特玛托夫的《查密莉雅》,而对头发的感觉和美好的想象,也可参阅莫泊桑的《那一绺头发》。对照之下,便知作者对念牛这个人物着墨还是少了些,因而未形成更为鲜明的艺术对比效果,念牛再笨再迟钝,看到妻子和弟弟心神合一的情感和行为,也会羡慕嫉妒恨,这种复杂的心理和反应,才是人性开掘的要点,才能使深刻的矛盾达到最高层面的和解。
有多少作家,写了多少篇多少部小说,但都没有找到这个诀窍,而律师作家刘林海找到了,且有意识地运用了,还用得相当不错。可喜可贺!但若回到本文的开头,用更高标准去要求,尚有不小的上升空间。如果整部小说的全程都用念珠的眼睛去观看,让他去认知所有人物,感受每一件事,体验众多人的感情,甚至包括美好的性启蒙。念珠的认知虽是懵懂的,是感性的,甚至是疑惑而不明的,但是会有启悟。读者可以和念珠一起,以逐步成长的目光,去看已经个体化了且多少带点陌生的槐树村。而作者则藏在念珠背后,用独到的社会学的眼光提醒人们,展现在你们面前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和社会,人们艰难生存的意义在哪里?人性的温暖和美好文化在哪里?
甲辰春月聆鸽庐
马玉琛,男,陕西高陵人。1983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西安财经大学教授,硕士生导师,文学创作与文体研究中心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作家协会理事。
先后于《十月》、《萌芽》、《延河》、《美文》、《文艺争鸣》、《小说评论》、《当代文坛》、《南方周末》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论文百余篇。著有长篇小说《风来水来》、《金石记》。《风来水来》获陕西省作协首届吉元文学奖。《金石记》入选“阅读中国——建国以来长篇小说精品500部(数字)文库”,并获陕西文艺大奖,柳青文学奖,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2022年,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作品《羽梵》,《羽梵》为其第三部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