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雨 画
一生的观看,会有多少种招式?
或许仅此一次:登临一座山,是为遥望
地球的屋脊。
披着黄昏一寸寸破碎的夏日糖衣,
我来了,纳加阔特。⑴
前方,下午茶的桌布正从天际卷起;
半杯Pacamara ⑵,以微酸镶染消瘦云边;
飞鸟斜拉过视线,划开疏影二三,
下一秒,
化为失焦的虚线,融于黛青的盲点。
上坡,再上坡;
前行,复前行。
每次转弯,总以为已是最高处,
直至毛毛雨织起骤降的凉意,
酒店指路灯,在昼与夜握手的空隙点亮。
拎着皮箱站在庭院中央,人与箱之影
恰好覆盖最后一剪
被遗忘的暮光。
想到萧萧来时路,北京--宜昌--成都,
觥筹、丝竹、欢笑皆远去,
在折向长廊的片刻,夜的台步似有滞迟。
银钥匙旋开木门——
垂吊着冰裂纹灯的房间,俨然一幅
半个世纪前的静物,
最亮的部分,是梳妆台上
蕴藉太空剧场的银镜,
透过它椭圆的平面,我伸手拂去镜中人
鬓边的风尘。
在装饰着杜鹃花墙绸的餐厅,
钢琴曲里曼舞着香槟
和十二只琵鹭。
讲英语的蒙古利亚侍者端来Momo ⑶。
先于今冬的雪落,景德镇碗碟尽显玉质冰肌,
引得中国旅行团抚摩称道,暂停讨论基金抄底,
放弃对比期货与股票收益。
日本客人则盛赞今晚的Masala Tea ⑷,
“おはよう” ⑸ 正在加都年轻人中流行,
他的第五家日语分校更添大好前景。
从德里绕道来的挪威独行侠,
以久违的Dior Sauvage⑹ 香氛笼罩我:
“博卡拉的滑翔伞,让你体会到飞的感觉吗?”
唯一不语的,是独占拐角沙发的印度大叔,
他只专注于咖喱土豆,金丝Dhoti ⑺ 蹦出几粒十字星。
饮完杯中Raksi ⑻,我穿过迷宫长廊,前往飞碟般的露台,
风从喜马拉雅山的方向吹来,
吹动露天茶座白纱帘;
吊灯哐啷,朵朵玻璃花苞
用彼此碰撞的叮铃戏仿铃兰的盛开;
吹乱头顶繁星,银河中翻滚如碎水晶;
吹开折叠时间,黑夜里阒然的心;
也吹起你斑驳心绪,吹皱你眼中深深湖水。
在纳加阔特的全景视野下,
对纯洁的阐释,正在这个国家的河床上流逝。
我的尼泊尔男孩,你发出幽蓝的叹息:
“太陌生了。这些年,
我从加都到台北,访遍香港,北京,新加坡,曼谷,
下一站悉尼。
回到尼泊尔,却找不到一个儿时的伙伴。
越来越多的人穿上欧洲名牌,
像你们一样,蚕食,追逐,算计,
崇拜权力,话中有话,笑里藏刀,杀人不见血。
他们推销假羚羊披肩,蘸着唾沫数钱,
企图从Kumari ⑼身上挖掘商机……
我常想起小时候,拉梅恰普⑽的牛羊在云的映照下吃草,
再没见过那么蓝的天空了……
是谁在把我们的生活,推往不可靠的航向?”
“回不去了,”我说,“你们正在经历的,
恰是我们的昨夜星辰昨夜风。
全球化梦想的另一面,是要将世界
整合成茧状的资本市场。
人们在其中生产,被生产,消费,被消费,
对每个环节而言,你的痛苦都不值钱。
没有谁能摆脱冰冷的链条,获得独立的零件身份。
这不可逆的过程,与你的人生同步,
你无法转身,向母亲索要一张
回到子宫的门票。”
一次糟糕透顶的“安慰”!当“回不去”揭开语言的面纱,
事实便如冰窖似的宇宙,
因无穷而无聊的非理性,厌倦,无意义——
浑浑奔忙的人类!
活着,仅仅是惯性;
真谛,大概率是蒙着虎皮的伪命题,
说服得了A,收服不了B。
只有极个别赤子(愚夫?)为远岸奉献,
岸,可以代称为理想、公义、美,
借此名义,他们怀着执念,秉持矛盾的立场,
带着不自觉或无可奈何的暴力,
自我感动,压迫他者,
受难,牺牲,演完潦草的悲喜剧。
然而历史的书简从不由这般叙述构成,
它的手指,甚至懒得
在众生的辛苦上傲慢滑过。
风继续吹。
吹拂被夤夜吞吃的远山线条,吹响下一拨来客
汽车的鸣笛;也吹凉沙发巾的灰流苏,
你清澈的黑瞳,潮汐涌动。
毛毛雨早已停摆,思绪在潮湿的空气里
廓出常春藤的剪影。
我重新开口,说你的国家没有一条好公路,
让人身体受罪,心却依旧欢喜;
至少,我见到的大多数人,
还在享受与真实世界的甜蜜关系。
你走过那么多地方,应该也看到,
虚拟世界已俘获了大批囚徒,
他们为网游熬得眼睛血红,为手机而习惯性低头,
却不愿把目光投向身边人,一道
吃简单的早餐,在月色下散散步。
城市、乡村、地铁、深山,莫不归拢于数码真空。
人不再是“人”,而是“机器--人”,
离开技术就无所适从。
你笑起来,门牙洁白:
“你说得对。至少在这里,
尚不必论证Chat GPT的焦虑。
不过,从王室血案到联合马列、毛主义,
我们经历了前人不敢想的巨变,也包括你们
难以感同身受的创伤。
你看,昔日的王宫已被游客的闪光灯充满,
地震后的杜巴广场,无异于砖木与神像的废墟。
所幸民主与建设一直在推进;
即使疫情带来了致命打击,
人们依然顽强生活。
对今春的新政,我们再次选择了怀抱希望。”
是啊,希望,我想它也是人类本能里
无意识的惯性。
今天,它仍然在应对战争、核污染、暗箱选举、不平等贸易,
见证难民的疾病与饥馑,妇女的被缚与反抗,
孩子们前途未卜的成长。
正如在蓝毗尼⑾,人们排起长队,
涌至佛祖诞生时的洗浴池,
只为亲手触碰那泉水,将额头沾湿。
这是希望吗?定义“希望”其实并不重要了,
人们靠它活着,一代又一代,
还会这样活下去。
一宿无梦,沉睡的灵魂影院里霡霂霏霏。
晨起推门,露气沾湿阶梯。
盘旋复盘旋,转过错综的半圆登上观景台,
屏息,凝视,等候晨光铺开万里画卷。
五分钟,十分钟……
两片锦霞才展娇靥,便被乌云遮住腰身。
人们收起三脚架,日出是看不到了,
又一个阴天即将徐徐展开。
回到房中,独坐阳台,
听雾中鸟声,拨弄苍茫心间
铮铮的乱弦。
多谢日出的缺席,时间生出富余,
对这段旅程来说,却只能浪费,
也最好浪费。
想起小时候玩的立体地图,闭着眼睛摸到最高处,
仿佛手上也沾满雪凉;
想起很少下雪的昆明,与德国人、荷兰人、爱尔兰人畅饮的酒吧,
有人低吟一首喜马拉雅南麓的歌曲;
想起一些困惑,一些误解,一些浓情,一些惦记,
还有一些未完成……
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茫茫存在,从我们身上收走锦瑟,
投放到哪个渺远时空?
明明今天的一切、现在的每一秒,
都在结实地经历,却摸不到,抓不稳,
留不住。
雾霭浓稠如故,珍珠白的屏风里,
只闻上千只鸟,用各自妖娆的鸣唱,
织出此时此地的空灵。
突然惝恍,我是谁?
在“我”之外看“我”,竟如旅途中走来的陌生人。
我在何处?
活在消除了时间,也抹去了边界的雾之王国?
抑或从万念中抽身,孑此一心,只忽生悲欣?
迷离间,鸟鸣与鸟鸣同时散去,
昨晚只输送风声的群山,
始显朦朦苍翠。
山谷中恣肆生长的百草,
却早已倾豁着叶绿素和芳香油的合奏。
我猛然意识到:
对面前这座
在痛苦的激荡中崛起的喜马拉雅山,
人类的了解实在太少。
我们的探险、科考、歌咏、膜拜,
都无法从语言上精确地重现
它的巍峨、悠远与圣洁;
更别提表现,加工,或创造。
而与它互为映照的——被命名为“诗”的事物,
一直用秘密的召唤,
等待我们去领悟,还原,成为,拓展。
这个过程,或许会让我们忘记本质,
就像此刻头顶的鹰,
飞越阳台外的丛林,群山,朝向更远处的珠穆朗玛峰。
为何要这样飞呢,它并不询问理由、意义和终点;
在壮阔的天地里,它只充当一枚大可忽略不计的黑点。
然而,只有飞翔,高傲地飞翔,
是它作为一只鹰
存在的价值,也让它更接近飞的本质。
写便是飞,
只有在写中,我才成为我,
我的“我”游戏,翱翔,与诗触碰。
也只有在写中,我才辨识出你
——珍贵的你,我的朋友,
哪怕我们素不相识,隔着若干个世纪。
下山了。还是那条浓荫环绕的小径,
还是树叶、泥土与无名的精灵混合的气息。
与来时相比,今天的山
沐浴着纳加阔特的上午轻柔的明亮。
某些路段,还散落着施工队未及清理的碎石块,
它们挠痒痒般,在我鞋底生出别样的触感。
我知道再过些日子,纳加阔特又会是另一番光景了,
而未能看到的雪山日出,已在我心上镌刻
一帧永恒的华美。
就在拐弯处的前方,第一家旅游商店已开张,
老板会倚在玻璃橱柜旁,
静候人们选购咖喱、可口可乐、苹果或别的什么。
再往前,我就该上车了,
小巴车会一路通向特里布万机场⑿,
沿途的民居,会在渐行渐远的后视镜里,
缩小为彩色的积木。
再见,纳加阔特,我已收藏好你重峦叠嶂的魔术,
摘走了一首诗,并把超重的行李交给你保存。
就是这样,我在山中轻捷地漫步,
自身既是谜语,也是答案。
2023-8-20 ——2023-8-28 初稿于北京
2023-8-31 二稿于北京
注:
⑴.纳加阔特(Nagarkot),是靠近喜马拉雅山的一座尼泊尔村庄,位于正对着喜马拉雅山的山脊上,被称为“喜马拉雅山的观景台”。
⑵.Pacamara,通常译为帕卡玛拉,一种原产于萨尔瓦多的咖啡,尼泊尔亦有少量种植。
⑶.一种尼泊尔点心,外形类似中餐里的小笼包或饺子。
⑷.一种奶茶,常见于印度、尼泊尔等国。
⑸.日语,早上好。
⑹ .一款迪奥男士香水。
⑺.印度男子的腰布。
⑻.一种尼泊尔酒。
⑼.尼泊尔“活女神”,由初潮前的处女担任。
⑼.Ramechhap,位于尼泊尔东部。
⑾.Lumbini,释迦牟尼佛诞生地。
⑿.加德满都特里布万国际机场,全称为Kathmandu Tribhuvan International Airport。
杨碧薇,文学博士,艺术学博士后。学术研究涉及文学、摇滚、民谣、电影、摄影、装置等领域。出版《下南洋》等诗集、散文集、学术批评集共六部。网课《由浅入深读懂汉语新诗》入驻腾讯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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