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济南》系列作品  济南景与济南人

百年前《申报》名记王一之

高屋建瓴观察济南（之一、之二）

侯林 侯环

济南，一座享有盛誉的山水名城、文化名城，然在众多描述济南的作品中，真正从审美的立场和角度，对其山水、人文进行分析、把握的却所见不多。许多年里，笔者沉潜于济南文献之中，每坐雨煮茶、窗绿正午，于桑梓之独特美质，辄有相顾、会心之处，不觉将辑成《审美济南》一书，今在《风香历下》将其中篇什与读者诸君共享之。

令人欣喜的发现。

一百年前，享誉中华之名报纸、名专栏、名记者，以前所未有之大格局、大篇幅，观察济南，撰写济南。

这是《申报》最火的《自由谈》专栏，自1919年8月20日至9月10日，以12篇、13000余字的鸿篇巨制，发表了《申报》著名记者王一之先生撰写的《济南观察谈》之连续报道。

《申报》

王一之不惟是名记者，他更是民国初年学贯中西、阅历丰富的大家、学者、作家，其文化视野之高远深邃，文笔华采之精妙传神，不惟当时，于今仍令人星空仰望，大有启发与审美、认识之价值在焉。

阅读过程中，笔者便不由自主地发出慨叹：如此深刻而美丽的记者文章，今后还能再有吗？

怕是难。

之一：学贯中西的名记，爱情与婚姻的“神话”

《申报》，何等身份？那是晚清至民国最负盛名的国内大报，而其《自由谈》，则是其“问鼎天下”之重磅专栏，在笔者的记忆里，似乎也只有鲁迅、茅盾、周瘦鹃那样的人物才可以不时在其中“自由”往来一番的。

而王一之则能多次在这一专栏发表连续报道，此足见其身份与名望非同一般。

王一之（1887——？），字惕微。浙江杭县人。美国华盛顿大学毕业。历任上海《申报》馆编辑，驻巴西使署三等秘书，驻澳大利亚使署二等秘书，1931年任国际联合会代表办事处三等秘书。1935年任驻荷兰阿姆斯特丹领事。他曾常年居住欧洲，为《申报》撰写欧美通讯。后任国立复旦大学宣传学教授。著有《旅美观察谈》《综合宣传学》等，译著有《第二次世界大战论》。

王一之与李昭实

在笔者看来，王一之作为学者型记者，其不同寻常的特点有三：

一是，深厚的国学功底，出神入化的中文即古典散文表达能力。

二是，多年浸淫西学加之实际考察，所形成的现代文明价值观，以及超凡脱俗的世界视野的见识与境界。

三是，文章不隐恶，必扬善，乃有好处说好、坏处说坏的价值评价体系，令读者心服口服，甚至时常击掌叫绝。

“学贯中西”，今天已经成为某些假斯文的学界人士之华丽包装，然而，它对于王一之来说，却是再恰当不过的。

总觉得在那样的时代，王一之的出现是一种奇迹。而与此同时，他又创造了另一个奇迹，一个爱情的“神话”。

原来是，他的作品，他的《旅美观察谈》，深深打动了一位美女、名门闺秀的知识女性李昭实的芳心。

李昭实，乃是晚清民国著名诗人、收藏家、出版家李宣龚的爱女。

李宣龚(1876——1950)，字拔可，号观槿。福建闽县人。光绪二十年（1894）举人。官江苏候补知府。著有《硕果亭诗》。李宣龚来过济南，并写有《雪中游大明湖归途过趵突泉听侉大鼓》等诗作。（见侯林、王文《济南泉水诗全编》，线装书局2022年版）

李宣龚能诗擅词，被称为清末同光体闽派诗人的代表人物。辛亥后寓居上海，任商务印书馆董事、代总经理等职，影印出版古籍珍品、创办图书馆等，居功甚伟。

而其女李昭实（1897——1946）则曾在南通女子师范、江南女子公学、爱国女学校及圣马丽亚书院等校肄业，在西方留学数年。外文极为精湛。为其时罕见之文化奇女子。

李宣龚爱女心切，于是“挽友为介而宴万叶（即王一之）为雀屏之选。”

王一之与李昭实的婚姻乃是当年的美谈。被誉为“以翰墨为媒而订白首之约”的“文字姻缘，千古佳话”。

王一之与李昭实

以前，笔者只是听说王一之有举世轰动的游记型评论作品《旅美观察谈》，实在想不到他还写有为济南画像的《济南观察谈》，而且同样地高屋建瓴、文采飞扬、精彩万状……

济南之福！

济南人之福！

之二：历史名城，战略要地

王一之的《济南观察谈》以游记的方式，分门别类地记述他在济南的所见所闻。其第一篇，开宗明义，便形象地展示了济南作为历史文化名城与战略要地的位置与地位。他说：

展東亞大陸之大地圖，有最長之河流横貫中國轄境，綿亘如長虹者，即欧美册籍譯名所謂扬子江也。扬子江以北重要大城，苟默誌其位置，适如北斗七星之以次罗列，北京、奉天、漢城、青島各估一隅，爲四方形，此外則濟南、徐州、浦口，或爲歷史上文明所萃，或爲谈时局者视線所集，斜上成一線，與上四者并视，则斗柄方南指，其形势甚可觏也。

《济南观察谈》（一）

历史文化名城，“歷史上文明所萃”，似不必多言，众皆知之。而其“时局上”之战略位置，则要依据当年之情势，再作一些介绍。

晚清名臣张之洞《济南杂诗八首》之一：

齐疆多海鲁多山，风土中和是此间。

济汶黄河三水会，重扃不在穆陵关。

（《张之洞诗文集》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在此，张之洞留下一处空白，重扃不在穆陵关，在哪里呢？读者稍作思考乃恍然大悟：显然，这是在说“济汶黄河三水会”的济南呀！

重扃，关闭着的重重门户。此指战略要地。

穆陵关，在山东沂水县境内，齐长城的重要关隘。但在近代，它比起济南来，便相形见绌了。

明清以来，济南为京师之门户与屏蔽，失却济南，京师危矣。

济南，西蔽河洛，南策长江，东控海宇，北拥京畿。

据道光《济南府志》卷三《疆域》：

济南府治，省会之地，旧志云：南有泰山，北有渤海，东接临淄之饶，西阻济河之限，众泉竞出而汇流于南北五郡，分列而达道于东西古齐。名区东藩首郡也。……由府治西北九百六十里达于京师，水山清发，民物康阜。倚岳渎为襟带，控表海之咽喉。允宜为山东诸郡之冠。

《府志》还引雍正《山东通志》云：

济南包岱阴而启宇仙嶂峥嵘，倚海右以题封名川滵溢，兖青分挽在左右肘腋之间，汶卫交潆为南北襟喉之地。瞩尧衢之密迩允堪屏翰神京，观禹贡之来同洵足纲维列服。

至清末民初，济南的战略“重扃”地位更其鲜明。除了水路，济南又成为津浦、胶济两大铁路干线的交界枢纽。

济南老火车站

《民国山东省志》称，在北京、上海之间，“并海平原三千里”，必得有一“巨城”介乎其间，此济南也。

济南“郁峙海岱间，遂应地运之赋与而兴为名城。”《通志》还强调指出：“据军事上、商业上、交通上一大枢纽地，实为全国倚重之都会。”（见白眉初纂《民国山东省志》第三卷《省垣之概况·历城·形胜》）

济南地处要冲，为兵家必争之地。特别从清末到民国，济南成为孙中山等革命党人与清廷、与袁世凯等明里暗里较着劲拼着全力激烈争夺的一个战略要地。

中国近代史上的两次重大事件，清帝退位与袁世凯下台，都是在孙中山亲自部署的战略进攻面前，作为北方重镇的济南发生剧烈摇晃的情势下，得以最终和艰难实现的。(参见侯林、王文著《孙中山与济南》中国言实出版社2011年版)

于是，王一之接下来作出归结道：

然以一城市而兼具歷史上、時局上两種重要之位置者，舍北京外，當無過於今日之济南矣。

然而，若问王一之何以如此重视济南，特别是济南“时局上”的战略位置呢？这是大有原因的。他在来济南的途中便看到一种情况，他说：

所可異者，北上途中某國人乘客，惟濟南一埠爲最多。欲知某國人自東西渐之势之雄偉，似又不得不急爲濟南之行。此記者未抵濟南前所具之感想也。

某国，盖指日本也。这是敏感的名记王一之对于东省、特别是济南出现日本国大举移民的警惕与担忧，且以此告诫当政者与国民也。他还谈到日本在济南的文化渗透：

但最初觸予眼簾之事物有五，一爲日本式大門以上障子形之空格；二爲日本牌號浑圆形之玻璃門燈；三爲日本式圆柱形之紙燈籠；四爲曲躬前趨远视成圆形之日本女子；五爲氣宇軒昂坐黄包車飛驶前行之戎服日员。在上述五端中已有三端作圆形，予初頗異日本人之好圆，繼思日體本渾圆，日字古文亦作圆形。凡物屬圆體，其進行極速，宜乎日人之欲以圆字雄飞突进，而包举此世界也。

王一之以“惕微”为字，正其性也。显然，王一之的担忧不为无因。它为日后的济南历史所验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