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读的一本书丨别有情端在诗中——读王红利《飞花令里赏诗词·情志篇》
带着红利这本《飞花令里赏诗词》走了一趟天涯海角。无他,只为细读耳。当心绪不再芜杂,当神思已然宁静,当飞机的轰然作响难以搅扰对阅读的沉浸,那一定是书之魅力所致。怀揣这份诗情诗境行走于琼州山水,个中之乐必定为人知。
《飞花令里赏诗词》。
诗词解读,古来不乏。钟嵘的《诗品》,欧阳修的《六一诗话》,严羽的《沧浪诗话》,王夫之的《姜斋诗话》,袁枚的《随园诗话》,况周颐的《蕙风词话》,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更有今人或考据严谨或轻松诙谐的古诗解析,若欲出新,实属不易。落墨于此,自是知难而进迎难而上了。
红利是个真正的读书人,藏书甚丰,读书亦博。且读且思且辟蹊径,带着众人一并读诗。于是,这“难”竟被他绕指柔一般轻松化解;于是,便有了这本分量虽厚重读来却生趣的诗词赏析。
所选诗词,情志为线,选之用心——故读得轻松
飞花令,原本是古人行酒令时的一个文字游戏,得名于唐代诗人韩翃《寒食》中的名句“春城无处不飞花”。起初的飞花令诗句中须含有“花”字,而且“花”字出现的位置有定格。例如:花开堪折直须折,第一字是花;落花时节又逢君,第二字是花;春江花朝秋月夜,第三字是花……以此类推。书中十四个大版块,以这样的方式构架分明:以情发端,连缀喜、怒、哀、惧、爱、恶、欲;以志统领,后续性、忆、感、怀、断。且每一小版块内容,以飞花令的样式清晰呈现。譬如“志在千里、猛志固常在、惊壮志成虚、歌以咏志、因知松柏志、老去从教壮志灰、扬雄自负功名志”,打破作者的时代界限,从东汉到近现代,充满跳跃性又让人不觉突兀,只缘一个“志”的内在牵连,使阅读变得流畅不滞,带来不可言说的快感。
所书诗词,旁征博引,书之着力——故读有所获
每一首古诗的背后,必定隐藏着故事。它是某个人在某个特定场合,对于某种情绪的表达,或者宣泄。有的直接,有的委曲,但都会与“情”相关,这毫无疑问。于是任何诗文,都牵连着鲜活的人物,演绎着生动的故事,且以写作者自己的方式呈现于世。只有剖开诗词的胸膺,才得以窥见内在的情感,或淋漓血泪或真实欢喜。
近百篇解读中,姑以杨慎为例。“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名满天下,盖因《三国演义》开篇词的缘故——此清代毛宗岗之功。杨慎少年意气风发,中年乖舛困顿,命途蹇难而暇日愈多,故于书无所不览。《明史》之记载,李卓吾之评议,近世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中则称“杨用修为人,才高学博,有明一代,罕有其比”,史上代有论说,汇聚于此便使人物丰满而活泼,其性情、才学可约略见其全貌。回到这首词的思想与艺术中,滚滚长江东逝水,一如“子曰:逝者如斯夫”,言万古奔流,英雄不过浪花一朵;青山依旧在,神似刘禹锡“山形依旧枕寒流”,实在是万般无奈中发觉一抹亮色——千回百转,生命存在的本身就是意义;白发渔樵江渚上和都付笑谈中,又教人想到苏子的《赤壁赋》和陈与义的“渔唱起三更”,怀古之情、兴亡之叹,尽余袅袅之音……比兴手法巧妙一用,即让文字有了灵魂的饱满与哲思的深刻。
张九龄、宋之问、杜甫、龚自珍、黄仲则……那些时代,那些人物,那些诗词后面的丰赡意蕴,便一一灵动闪现在读者眼前。何谓引经据典?何谓旁求博考?何谓言之不妄?一首小词的解读,耗神几许方能使之情迹贯通,恐怕只有解读者自知。
所析诗词,非假与人,析之见功——故读得以思
孔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这是说写作者,尘间欢喜与怨尤、友善或讥谤,乃至芣苢蒹葭荷华乔松,诸多情绪诸多风物皆可入诗。所以发出谆谆告诫:小子,何莫学夫诗?
此书曰:学会鉴赏,才能领略。这是说阅读者,那些情绪可曾有穿越历史重云的共鸣,那些物事是否传递千百年的情感承载,哪怕只是瞬间的目光留驻或者心弦一动。更兼任何文字都不是独立的存在,以此为凭又可生发出多少与之纠缠不绝的故事?
浙江绍兴沈园的墙壁上有陆游和唐琬词,可谓两阕《钗头凤》,一对断肠人。此乃读书人尽皆熟知的悲戚故事:陆游娶了表妹唐氏,夫妻恩爱,因陆母不喜,遂生生拆散这桩婚姻。后陆游又娶,唐氏再嫁,如果从此天各一方或许不会生出事端,偏偏在某个春日二人于沈园相遇,唐氏还征得丈夫同意,为陆游送上一些酒馔。于是便有了陆游酒后题词和唐琬稍后的合作。这里不再赘述本书关于词句的条分缕析,且说一些颠覆性的认知:一则宋人记载中不见唐氏这阕词,单是南宋陈鹄《耆旧续文》中一句“其妇见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恶’之句,惜不得其全阕”;二则南宋刘克庄《后村诗话》中明言:陆妻另有他人而非唐氏;三则唐氏名讳宋文献中未见,明清笔记皆为“唐琬”而非“唐婉”;四则夏承焘等前辈认为,陆游《钗头凤》非沈园题壁词。此等严谨审慎,绝非泛泛浅析以讨喜,绝非獭祭鱼般掉书袋,绝非故纸堆里寻章摘句,而是从浩如烟海的典籍中遴选分析以求确论,征引之广博,考据之精审,于斯可见。陈鼓应先生之说《老子》,杨伯峻先生之注《论语》,莫不如此。
李清照一首《忆秦娥》,不似“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等词句为世人所熟知。词人登高远眺,见梧桐叶落而悲秋,“断香残酒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故多认为乃因时令而书内心寂寞苦楚。红利说,“细玩此词,字里行间流露的哀怨伤感确实不像一阕寻常的悲秋之作,悼念丈夫赵明诚之意隐约存焉”。倘只是以前人之所说为说而无创见,因循成说也决然见不得妙处。唯有洞悉之后跳出窠臼,方能成就一家之言,学者之风当如是耳。
李商隐之《安定城楼》、陶渊明之《读山海经》,先秦之《弹歌》……皆有独到之语,读来有启发有共鸣,类苏子美读汉书而浮大白,禁不住拊掌之快意。
光阴隔绝时代,却不会隔绝情感。诚如王逸少言: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解读任何诗文,抛却诗人的背景,彼时的情境,皆不足取,需要阅读者以自己的视角剖白于心落之于笔。扪心自问,阅读何用?或许是忧以寻乐,躁以静心,思以凝神吧。跟随红利这本书,于时光翻覆中剥茧抽丝般寻找情志发端,教人快慰的是眼底山河,教人丰盈的是胸中丘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