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三友斋笑闻录

作者/李耀曦  朗诵/方言

      20世纪30年代抗战之前，老舍在山东待了整整七年。由于老舍身兼大学教授和幽默作家的双重头衔，遂成为当时济南和青岛各家大小媒体记者们密切关注的对象。直到老舍离开山东多年之后，其逸闻趣事仍时常出现在济青两地小报的“花边新闻”之中。

      1947年6月21日星期六青岛《民言报﹒晚刊》第二版“笑闻录”四十一作者维思《老舍幽默》中披露了这样一段轶闻。

      其文云：“齐大王泽普的大少爷，十八年夏在三友斋结婚。老舍演说，大意是说：新娘子学问怎么好，性情怎么好，人缘怎么好。又说：我所以知道她，因为我太太是女师大学生，新娘子也是女师大学生，从我太太的一方面推断，新娘子一定也和我太太一样有那么一些好处。说得满堂笑成一团。”

      这是青岛晚报刊载的一桩逸闻，写的却是发生在济南的事儿。

      “三友斋”是当时济南商埠区的一家知名饭庄。“十八年夏”是说民国十八年夏，即1929年夏天（时间可能有误）。故事说老舍夫人的闺蜜在三友斋饭庄举办婚礼，老舍出席婚宴庆典并即席发表讲话，在贺词中借夸奖新娘子的机会，顺便把夫人赞扬了一番，从而引起众人哄堂大笑。

      这桩逸闻文字很短，但却接连提到四五个人物，他们不仅都与老舍有关，而且每个人物背后，都有一段非同一般的传奇故事。

当年三友斋饭庄婚宴请柬

闺中密友的济南缘分

      老舍说：“我太太是女师大学生，新娘子也是女师大学生。”

      今知这位新娘子名叫赵同芳，济南泺口镇人，出身教育世家。其二哥赵同源（字星海）为山东省立第一中学（济南一中前身）首任校长。1918年，赵同源曾与王祝晨共同赴京，访问北大校长蔡元培和教授李石曾，接洽留学生勤工俭学事宜，成为山东学生留法之肇始。赵同芳1931年北师大毕业后，重回济南，被省立一中聘为英文教员，并兼女生辅导员，时为全校唯一女教师。

赵同芳

      赵同芳在北师大读书时，她们这级学生之中，仅有胡玉贞（胡絜青）、赵同芳、陈玖敬等四名女生，同住一间女生宿舍。因此赵同芳与老舍夫人胡絜青乃为闺中密友。老舍与胡絜青结婚，由北平回到济南后，在齐大校园外租屋而居。赵同芳闻讯后，带省立一中美术教员桑子中同来南新街54号小院舒宅登门祝贺道喜。桑子中赠送给这对新婚夫妇一幅自己画的油画《大明湖》作为贺礼。

      桑子中在后来的回忆文章《我记忆中的朋友老舍先生》中说：

      “一九三一年秋，赵同芳（济南人，小矮个红圆脸尖下颏，爱穿高跟鞋，说话较快。抗日战争后，杳无音信，不知所终）来一中任英文教员，她与北平师大同学胡絜青过从甚密，因此我也认识了胡絜青。一九三一年夏，老舍和胡絜青在北平结婚后来到济南。为祝贺他们的新婚，我作了一幅画送给他们，题名《大明湖》。那时老舍是齐鲁大学中文系教授，住在南新街。”

      经赵同芳此次引荐之后，老舍与桑子中成为好朋友。老舍十分喜欢桑子中赠送他的这幅油画，把它挂在书房兼会客室的北墙上，老舍在散文《大明湖之春》中，还专门提到这幅油画。文中说：“桑子中先生给我画过一张油画，也画的是大明湖之秋，现在还在我的屋中挂着……桑先生那张画就是在北城墙上画的，湖边只有几株秋柳，湖中只有一只游艇，水作灰蓝色，柳叶儿半黄。湖外，他画到了千佛山；湖光山色，联成一幅秋图，明朗，素净，柳梢上似乎吹着点不大能觉出来的微风。”

      1932年桑子中在大明湖铁公祠内“湖山一览楼”创办了一个海岱美术馆，并在山东《民国日报》上主编《海岱画刊》。老舍应桑子中之请，写了《<海岱画刊>发刊词》。1934年老舍又应请为之写了《<桑子中画集>序》。

      此笑闻录中说新郎官是“齐大王泽普的大少爷”。王泽普即王锡恩（1871——1932），名锡恩，字泽普，山东青州人。著名天文数学家，荣获“当代世界六大算学家之一”称号。当时齐鲁大学文理学院有个“天文算学系”，王锡恩即为齐大天文算学系主任，兼齐鲁大学天文气象观测台台长。

王锡恩，字泽普，齐鲁大学天文算学系主任兼齐大天文观象台台长。

      王锡恩长子名为王长禄，毕业于“山海关北洋铁路官学堂”（后名为唐山铁道学院，即今西南交通大学前身）。抗战中王长禄流亡云南参与中缅铁路修建。赵同芳随同前往，在当地谋职任中学教员。故而桑子中在那篇回忆文章中说：“抗日战争后，杳无音信，不知所终。”也就是说，赵同芳既为老舍夫人胡絜青之闺中密友，又是老舍齐鲁大学同仁王锡恩之长媳。

赵同芳与王锡恩长子王长禄的结婚照。

神机妙算的王老先生

      齐鲁大学之有天文馆与天文算学系，于清末民初而言，可谓独步海内举世无双。当年全国各公立私立大学之中，唯独广州中山大学后来设有天文台与天文系。齐大天文馆造型别致，坐落于齐鲁大学校园之东南角。馆内设有两座天文观象台，可以夜观天象，日察气象，测天道之玄机，知人间之冷暖，因而成为齐大校园内奇特一景。

      请看此即当年齐大天文馆旧影。

齐大天文馆旧影

      天文馆门外两位合影者中，左侧着长袍马褂上黑下白之老者，即为天算系主任王锡恩；右侧一袭白色长衫之青年学者，则为其助手、天算系副教授田冠五（名羲经、字冠五），临淄毕家庄人。据说王锡恩用祖传珠算术即可进行高深的天文演算，任何复杂的天文学算题都难不倒这位王老先生。

      关于王老先生之神机妙算，早年齐大学生间流传着一个故事。说是洋传教士狄考文闻后大不以为然，遂提出要与王锡恩较量一番。于是约定共同推算未来月食日期，看谁能先算出来。但见王氏用了三个算盘并排而推演之，没几分钟便算出了结果，而狄氏却一张纸接一张纸在那里推算了半天，才勉强得出答数。

      其实这是个误传。当年与狄考文斗法者并非王锡恩，而是其父王万相。也正因为如此，王锡恩才得以免费入登州文会馆读书。

      王万相为青州饱学之士，满腹诗书经纶，精通天文地理，家中藏有明代徐光启译著《几何原本》及清乾隆《历象考程》等天文历书。但此时王家已经败落，这位鸿儒为生计所迫，乃毅然背起大算盘，到处流荡为人测算吉日，观察推算风水等事，借以糊口谋生。

      适有一日狄考文外出，恰与身后背大算盘的王万相相遇。狄氏甚奇之，问此为何物，有何用途？王氏答：算盘。可以运算黄道吉日，测算天日地利。狄遂问：能算日月食否？王答：能！狄氏即立邀王氏至其后房，两人约定，你用算盘，我用笔，同时推算下次月食的时间，及可见地点的年月时分。看谁首先算完。经过许多时间的紧张推算，结果两人几乎同时完成。而所计算时分也相差无几。

      这令狄考文大感惊异：中国人确有才子学者！如果他能运用西法，将不知会出现何等奇迹。当时王万相已有50多岁，狄氏遂问其有孩子否？愿教他西式算法。答曰：有一子，正在乡间学习四书五经。狄氏曰：你把儿子送来学堂，我不收学杂费用，你愿意否？王氏当即答应。于是王锡恩便入了文会馆成为狄考文的弟子。

      王锡恩1893年登州文会馆毕业，因成绩优异留校任教。王锡恩任教两年后，狄考文退休其校长之职由赫士继任。1901年赫士应山东巡抚袁世凯之请创办山东大学堂。当时“总教习”赫士从登州文会馆带了九名中西学教习前往济南筹办山东大学堂。其中西学教习六名，王锡恩为其一，任物理学教习（教习即教师）。

      王锡恩除精通天文算学外，于声光化电也无一不精，对电学尤感兴趣。当时中国南北大城市，尤其是沿海城市已有小型发电厂，但对发电机的原理与使用方法等知识，众人皆知之甚少，既无书可查，又无人可请教。王遂编著《电工手册》一书，由齐大印刷厂石印代为出版。此书一出，洛阳纸贵，竞相争购一空，来函索购者应接不暇。王乃将其重新整理，增加新内容扩大篇幅，定名《电工学》。

      1932年王锡恩因糖尿病并发症而去世，享年60岁。当年齐大天文馆内大小两座天文观象台，大者为天算系学生实习之用。王去世后，齐大为纪念他，即将此天文观象台命名为“泽普观象台”。

闺蜜旧友重续前缘

      返回头来再说赵同芳和王长禄夫妇。抗战中赵同芳随夫君王长禄去了云南楚雄。王长禄在那里带领民工修公路，赵同芳在一个小镇上的中学教书。滇缅公路因缅甸沦陷而搁浅，夫妇二人又辗转去了战时陪都重庆，住在郊区北碚。不久老舍夫人胡絜青也带着三个孩子从沦陷区北平千里寻夫到了重庆北碚。两位北师大闺中密友战火中异地重逢，恍然若梦喜极而泣，共同度过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患难时光。

      1981年山东大学主办首届“中国老舍研究会”。老舍夫人胡絜青及长女舒济重访山东。胡絜青老人到济南后遍访昔日故旧。当时她急切想见到的两位即是当年闺中密友赵同芳和美术教师桑子中。可惜英语教师赵同芳已从济南三中退休多年，山大校方不知其住址未能联系上。而桑子中先生抗战胜利后留在四川，没有重返山东。

      胡絜青老人返京后几经周折终于与老同学赵同芳取得联系，并让子女设法告诉了远在四川重庆的桑子中。两位昔日闺中密友再次取得联系是在1985年的夏天，随即赵同芳老人便收到从北京邮寄来的书画——胡絜青绘制的蟋蟀菊花图和抄录的老舍旧体诗一首。

胡絜青绘制的蟋蟀菊花图

      而此时四川大学退休教授桑子中已经卧病在床半身不遂。但在稍愈后的1986年便赠诗一首给昔日省立一中同仁赵同芳，遥寄一段珍贵情缘。

诗云：

历下一别半世纪，书信杳然五十年。
喜得胡君传佳音，而今鸿雁又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