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去如抽丝
作者/王小艾
今天听说,有一个人来建阳参加同学小孩的婚礼,吃完喜酒,顺便到 医院检查一下胃,接着就住进了医院,结果是胃被全部切除了。这和我住院的经历何等相似,使得我把埋藏在泥土里的痛苦经历,又重新翻了 出来。
两年前的今天,是我有生以来最为痛苦的日子。因为我感觉胃不太舒 服,2020 年 1月 9日在福建省南平某院中医师苏晨的帮助下,去做胃镜检查,发现胃部长了一个肿物,要我马上住院。以前有听说一个好好的人, 到医院做个体检,就回不了家,没过几天就死了。这下发生在我身上了!
听检查的医生说:“可能不太好,要赶紧住院。”奇怪的是,当时我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认为只是胃发炎而已。 但还是要听医生的话,马上住进了医院。苏晨医师还帮我找了主治医师,请他关照我。
病房蛮干净的,只有两个床位,我住在靠窗户的一个床位,宽大,还有木茶几、沙发,我觉得自己是享受高级领导的待遇。
10日上午,主任医生带着几个人来查房,问我:“你是什么人?好多 人来交待,苏晨是你什么人?”“我是王小艾,苏晨是我的朋友。”就像是民警来查一下户口,问完就走了。
接着是每天挂瓶和跑上跑下做各种检查,心累的程度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本想保密,可是没有保住密,生病的消息像长了飞翔的翅膀,一 下就传开了,朋友们来医院探望我,还包红包给我,祝福我早日康复。接着许多朋友送来了花篮、花盆、手捧花、水果篮,把病房装扮得像花园一样美丽。我被大家的爱浓浓地包围着,就下定决心,生病也要生得像鲜花一样美丽。只要有人来看望我,我一直都保持灿烂的笑容,和他们合影留念,我要永远铭记他们对我的好。
时间过得很慢,总算熬过了五天,那是1月13日,我送走探望我的朋友回到病房,同病房的病友告诉我,你丈夫刚被医生叫去,回来时流眼泪了。哭了?为什么哭了呢?我悟出,一定是医生说我患了不治之症了,所以他特别伤心。我笑着问我先生:“听说你刚才哭了,是不是医生说我没治了呢?你不要听他们的,我不会有事的,我自己知道,你放心好了,这胃里头的东西一定不是什么坏东西。”我先生严肃地说:“不一定了,医生说要手术。”我很果断地说:“动什么手术,他们是胡说八道。”
1月 14日早上,我的主治医生来到我的病房,站在门边上,面朝着我大声地说:“明天你动手术。”我问他我到底长的是什么东西,动手术要怎么个动法。他不做任何回答,用手指着问我:“你动不动?动不动?动不动?”接连问了我三句。我又问他,要怎么个动法,能不能告诉我。“哦!你还没想好,那就下一个。”说完主治医生转身走了。
他惜话如金,这时哪怕有一句安慰的话,我都会感激不尽。他就像是在商店里卖特别紧俏的货物,问顾客,你要不要?要不要?要不要?不要我就卖给别人了。这时我相信了这样的话:“医生不是为了治病救人,是完全彻底地为了赚钱。”
看得出来,我先生很着急。而我呢,想急,可是急不起来,我认为自己一直做善事,上苍一定会护佑我周全的。我有一个朋友,他曾经是个医生,拿过我的拍片看了一下,说:“你胃里的肿物有一个蒂,不是恶性的,是良性的。”这句话给了我很大安慰。
还有三位朋友专程来劝我不要手术。其中一位朋友以他的亲身经历告诉我,他患了肾癌晚期,医生说要动手术,他在手术前跑了,现在身体非常健康,劝我不要动手术,所以我不想动手术。再说这个胃陪我这么多年,为了我能活着拼命地工作,没日没夜地为我操劳,是我没有照顾好它,让它长出了肿物。说来我这胃真是乖,长了肿物,也不让我太难受,除了有点涨的感觉外,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如果让它被刀割,我觉得太对不起它了,我要保护好它,不能让它受伤。
可是我家先生听从医生的话,同意动手术,说是医生说不动不行。我说,不行就让我死了好了,我死后你就找一个好女人,好好过日子。他说:“不找了,没有人比你更好的了。”真是患难才能见真情,生了病才懂珍惜。我先生平时内向,不太爱说话,不懂关心人,现在突然间像是变了 一个人,对我是百般照顾,关心又体贴,细心又周到,而且没有一句怨言。于是我想,一定要坚强地活着,我要是死了,我家先生会很孤独。
后来得知,医生告诉我先生,病理查出我胃里的肿物是恶性的,长的部位不好做手术,要把我的胃全部拿了去。这时,我开始重视了起来,不行啊,要去上海大医院看看。
我家先生就找了一个同学的儿子,他是医学博士,正在美国进修,他马上从美国打电话到上海,为我联系了主任医师,同意我到他医院住院治疗。
这下好了,可以去上海治疗了。可是,出现了转院问题。找主任,主任说:“只要院长同意我就同意。”找院长,院长说:“只要主任同意,我就同意。”我是左找一下,右找一下。我这人最怕的就是走后门这档事了, 做一个正直的人是我一生的追求。可是为了我的胃不被切除,我不得不把 “信条”放在了一边,托人去说情。
我先是托人找了主任的父亲,主任父亲真不错,他把儿子叫回家,劝儿子同意让我转院,可是动员没有结果,还是说只要院长同意他就同意。我又找了院长的好朋友为我说情,他说: “我也没办法,我自己去上海做心脏搭桥手术,他都没给我同意。”我亲自再挂电话找院长,转达了主任的意见。院长说:“你相信我吗?如果相信我,我叫主任亲自给你做手术。”我听了全身发凉,心想,相信你,叫主任把我的胃全拿了去?也太随便了点吧,如果是你自己的胃呢?能说拿就拿了吗?太没有良心了吧!他们不让转院,难道我就不能去吗?我下定了决心去上海。
1月15日我家先生就开始忙上忙下地办理出院手续,根据上海医院医生教的方法,把这边医院查病理的切片带去。于是交了 500元押金,将切片借了出来。
1月17日我住进了上海第十人民医院,马上将切片送到了病理室检查。
第二天下午就接到信息:是温和型的,说明肿物还没有恶化。我女儿、我先生松了一口气,可我的心情却沉到了谷底。就长个温和型的肿物,就得把我的胃全部拿掉?这也太过残忍了吧!
接下来,又一场从抽血开始到核磁共振等捡查。特别是核磁共振捡查,要从血管里推进药水,这药水推进血管很疼,人躺在那个“飞机”舱里头,机器的轰鸣声,觉得自己是向地狱走去,还好有个很温柔的女声传 来:“呼、吸,闭气……”
1月 20日,主任带着一群人查房来了。这个主任是权威专家,据说在上海名气很大,人也长得斯斯文文的,大约五十岁左右。一见到他,我有 了一种安全感。他先是询问我的病情:“你觉得胃不舒服有多久了?你早上起来会把头天吃的东西全吐光吗?你除了胃不舒服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他让我把衣服掀开,先是用听诊器听我的胸部,然后是压我的肚子, 边压边问,这里痛不痛,这里有不舒服吗?我回答,没有。
他交待主治医生要我再次检查,心电图、心脏彩超、肺部,还说妇科可以不用查,主治 医师边听边记。这是我住院以来,享受到医生把我当病人,为我看病的待遇。主任走后不一会儿,就派来了一个人带着我去检查,一路是绿色通道,很快就查完了。
为了肿物不恶化,主任医师还是决定要给我动手术。这时我开始害怕了,整天提心吊胆。我问主任是要把我的胃全部拿了去吗?主任说,不要全切,做个微创手术只是部分切除。
1 月 21 日上午九点,我被推进手术大门,躺在手术室门口等待开刀,是住院以来最难熬的时间。这是一个地下室,场所宽大,好几个手术室门口,都躺着一个要被手术的人。就像是一头头猪,等待被杀,不同的是,猪不是主动被杀,而我们是心甘情愿,还要花钱让人杀。
我想起了小时候,看到村里有人去世就非常害怕。我不是怕死,是怕死了心里明白,什 么都知道;死就是嘴巴说不出话来,知道家人们在那里哭哭啼啼,想安慰 一下都不能。更怕到火葬场被塞进洞里头被火烧。埋到地里头,黑黑的,很孤独。有一次我问奶奶,人死了是不是除了说不出话来,心里什么都知道呢?奶奶说:“人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心想,奶奶又没有死过,凭 什么说人死了什么都不知道呢?不是说人有灵魂吗?也许会飘在空中,什 么都知道呢,多么难受呀!这种想法埋在我内心深处,一直困扰着我,一 直消磨不去。
这下我怕会死在手术台上,感到特别的无助,便祷告上帝能 来救我,祈求动手术能顺顺利利。我特别后悔的是没写遗书,什么都没有 交待。想入非非,那真是度分如年哦!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到室内有人摆放器械的声音。不一会儿,门打开,一个女护士走了出来,开始验明正身,问我叫什么名字。审核通过是本人王小艾,就把我抬到了手术床上。真是有熟人好办事,我听一位护士向在场的人介绍说,这是某某人的亲戚,意思是说,大家要多多用心,认真点的意思。接着对我说,你现在睡个觉。接着我听到“王小艾,王小艾”叫声。我以为还没开始手术呢,原来是手术完了。
回到病房才知道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从九点进去到了四点多出来是7个多小时,手术麻醉后, 就是死人,什么都不知道,我体会到了死是怎么一回事。知道了我奶奶说的是真的,人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一场手术解开了我埋在心里的一个结,有点值得。
不知什么原因,我不能挂镇痛药,一挂血压就往下掉,花了钱买的 “镇痛棒”只能是挂在架子上作为观赏物。我的背像是刀割一样痛,彻夜难眠。可能是因为躺在手术床上太久,血脉不通造成的痛,还好自己带了 一瓶艾绒液抹一抹,有发热的感觉,痛会减轻些。
术后第三天可以吃一点米汤,每天除了挂瓶还是挂瓶。每四小时要查血压和血糖,还有就是每天要两次的吸药 (喷雾),然后下地锻炼,身上挂着许多“塑料管”推着输液“小车”在走廊上,走上走下,觉得自己像英雄。天天就这样重复着,虽然单调,但是平静。
这时听说疫情从武汉来到了上海,医护人员非常紧张。听护士说,有护士医生被抽调去支援武汉,还听说楼下刚死了一个人。医院的大门紧闭着,进出人员要量体温。大街上不断传来喇叭叫喊防疫的声音,让人十分恐怖。但是无论多恐怖,你都得承受。
手术后的第三天是1月24日正值除夕,全家人在病房过年,我一点东西不能吃,闻着香喷喷的食品,体会到什么都可以没有,身体健康不能没有。
手术后我身体越来越差,走路都没有力气,可是医生通知我要出院了。我没有好啊,为什么就叫我出院了?不出院!叫主任来见我,主任来了,我说不出院,主任说:“你可以出院了,疫情很严重,住在这不安全。”
2月1日出院回来时,一列车厢只坐我一家四口人和三个学生。
住院让我知道了,病人最希望得到的不仅是康复,还希望得到医生的安慰。从我住院起,没有听到医生说过一句安慰的话。是医院规定医生不许说安慰病人的话,还是医生就不懂安慰病人呢?我不得而知。我多么希望医生能对我说:“你不要怕,只是个小毛病,交给我,你就放心吧。”可是没有一个医生愿意说这样的话。还好有一个声音让我至今难忘,那是一个在医院送饭人的声音,他是一个男的,大约有六十岁左右,他每天为我送三次饭。他一来,就会从走道传来他的歌声,顿时让病房充满了温暖。
特别是他声高八度温和地喊:“王小艾美女,饭来了!王小艾美女,饭来了!”然后微笑着把饭送到我床前。这是我听到的最动听的声音,让我郁闷的心情豁然开朗。
著名画家岳长斌老师冒着疫情的危险专程来看我,还送来了他精美的上海风光画册。诗人赵立民老师为我写了一首诗:
知道你生病的信息
——送给王小艾
清晨的阳光一缕
从遥远的天际飘来
泛着苍白的冷
也飘来了
你病恙的信息
你从作者写成作家
不是已经走过了那风吹的天气
淋过了那飘雨的季节
不是已经
看到了彩虹
走进晴天了吗
主宰命运的,可是上帝
多年的善举
竟没叩开你的一丝怜悯
我仿佛听见
刀子割进肉体的阵痛
还有挂在你的眼角
腮边滴落的
泪水的呻吟
虔诚的祈求
放过这颗善良的心吧
让病魔成为
天明就遗忘的梦
别让善良人的眼泪
流成幽怨的血
他们给了我精神上极大的安慰,可是我没有对他们说一句谢谢,因为我觉得他们对我的好,不是用两句谢谢就够的。
出院回到家里,照了一下镜子,发现自己痩得是皮包骨头,皮肤和肌肉脱节,满脸是皱折,衰老了十几岁。从住院到现在整整两年了,身体还没有复原。回忆这段痛苦的经历,就像是在剥洋葱,刺激得泪流满面。
住院让我感悟到:生老病死是基因注定的,任何力量都无法战胜。
不是吗?国家领导人医疗条件应该是够高的,不也是医治无效。
古代的帝皇为求长生不老寻仙仿道,修丹炼药,平头百姓,也有烧香拜佛,以求平安 的意愿。
然而不管怎样追求长生不老和平安,却依然逃脱不了生老病死的终极宿命,正如群山春到参差绿,百草迎秋次第黄,试问苍颜谁能改?
这次惊险的“医院之旅”,让我深深地感受到生命之脆弱,生与死之间的距离竟然是这样的近。
但好在,一切艰难痛苦都已经过去,日子就好像是闽江的水滚滚流去,终会带走一切痛苦、悲伤、沮丧。而生活,就好像历尽风吹雨淋,却依然绽放出芳香扑鼻的桂花树。不管前路有多少风雨,依然要笑看人生,活出精彩。
2022年1月21日